西郊公园,中央湖泊。
广阔的草地中央有一面人工湖,湖中间是一座芝麻大的小岛,上面刚好建着一座童话风格的小木屋。
今晚,小木屋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死兽愤怒的王座,那是一张粗犷的红色王椅,椅后立着一根独角兽的螺旋角,像一根大型工厂的烟囱直冲夜空。
岛屿四周的湖面上也冲出上百根奇形怪状的犄角,远远看去,就像是上百棵生长在湖泊中的枯木。
马克坐在王椅上,上身赤裸,下身一条拳击短裤,双手搭于膝上,身体前倾,低着脑袋,明明一动不动,却散发着躁郁和狂暴的气息。
半公里外的游乐场中,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站在过山车的高空轨道上,用战术望远镜居高临下地监视着马克,没有贸然靠近。
苍劫三时辰降临有一会儿了,斗虎差不多把眼下的情况想明白了。
一石也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他左顾右盼:“信叔怎么还没来?”
斗虎蹲在轨道上,弓着背,动作像一只大猫。
他微微眯眼,叼着一个烟屁股。
斗虎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屁股吐出去,站起来升了个懒腰:“不是说了吗,他不会过来了。”
“他真不参战?”一石还以为斗虎在骗她:“为什么啊?有什么任务比谢幕之战还……”
“他死了。”斗虎打断。
“什么!”一石难以置信。
“凌晨一到,他必死无疑,这就是裁决者的代价。”斗虎看向一石:“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可,可是……”这个噩耗太突然了,一石实在难以接受。
“他怕这会影响高阳,让朱雀帮他演了一场戏。”斗虎摸摸下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那只有我们两个……”一石面色死灰,“对付愤怒?”
“不。”斗虎咧嘴一笑,“是我一个。”
一石再次震惊,眼中的瞳孔放大:“斗虎!你疯了!”
“一石,走吧。”斗虎挥挥手:“你留下,必死无疑。”
“我不怕死!”一石大吼一声,吼完又有点心虚:“不对,我其实挺怕死,可我不能看着你……”
“一石。”斗虎收回笑容,眼底泛起冷冷的杀意:
“这是我的家务事,今晚谁也别想妨碍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便是队友,我也照杀不误。”
一石背脊一凉,心跳都停了几秒。
斗虎没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谁妨碍他,他真的会杀掉谁。
“斗、斗虎……”一石强行克服恐惧,声音颤栗:“我知道你跟马克之间的恩怨,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偏要意气用事。”
斗虎冷笑着上前一步,逼得一石透不过气,她几乎要摔下轨道。
“世界末日关我屁事,人类胜利关我屁事,我今天偏要意气用事,你奈我何?”
一石很害怕,但没有退让:“斗虎,即便你要杀我,我也不能丢下你。”
斗虎一愣,冷酷的伪装瓦解了。
“你这姑娘,非要我说实话么?”斗虎叹了口气:“论爆发力和破坏力,愤怒只在傲慢之下,一会儿打起来你别说活着,尸体渣都不会剩。”
“一石,你在这只能让我分心,拖我后腿,让胜率更低。”
一石沉默,没有信叔的配合,她确实成了累赘。
“走吧,别担心,我会杀掉愤怒。”斗虎说。
一石眼眶通红,她被说服了,因为他给出的理由,更因为他展露出的信念和决心。
忽然间,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一个并不长的沉默。
“副队长,千万小心。”一石郑重地伸出手。
斗虎握住她的手。
两秒后,一石想要抽手,却发现斗虎没有松开。
他脸上已经回到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说,你真的只是握手啊?赶紧给我加个状态啊。”
一石一时啼笑皆非,发动【状态】,“你不是嫌我碍事么,以为你不需要。”
“哈哈,想装一下嘛,装过头了。”斗虎渐渐感受一股能量传入自己体内,他皱眉:
“就这么一点谁够用啊,让愤怒看见还以为我玩不起呢!给我开到最大!”
一石皱眉:“你确定?副作用会很大,二十分钟后你将变得异常疲惫。”
“高手之间的决斗,要不了几分钟。”斗虎自信一笑。
“行。”一石为斗虎注入了最高的【状态】,五分钟后,斗虎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将达到顶峰。
“好了。”一石松开斗虎的手,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话要带给谁么?”
“嗯……”斗虎抄着双手,撇着嘴,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一石点点头:“那我走了。”
“哦。”斗虎想起来了:“跟青灵说下,武器归她了。”
一石愣了愣,“好。”
一石跳下高空轨道,快速离开。
斗虎又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上一口,就一口,便将烟放到轨道的边缘,似乎这根烟是为别人而点的。
“咚——”
斗虎用力一跃,降落在草地上。
他朝人工湖中心的愤怒王座快步走去。
黑白灰的世界中,夜风静静吹拂,脚下的青草像是有画家笔下的素描线条,来回摆动,层层叠叠。
没由来的,斗虎想起了母亲。
事实上,记忆中母亲的脸已经无比模糊。
但他还清楚记得那个五月的明媚蓝天,记得阳光照进客厅潮湿木地板的气味,记得牛排在煎锅上慢慢变熟时发出的像是无数没人在意的微小期待破灭时的声响。
那天母亲化了妆,努力遮住脸上的淤青,她穿着一条黑裙子,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针织外套,黑发温柔地披下来,这样,身上的伤痕也不见了。
今天父亲不在家,母亲给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很难得,往日,午餐都是随便吃点什么对付。
母亲给斗虎倒上一杯橙汁,自己则倒上一杯红酒。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精神也不错,话也多了起来。
她聊起了家乡和童年,她家后头是一个果园,五月份的时候长满了柑橘,特别甜。她和几个小伙伴就去园里偷柑橘吃,结果被大黄狗发现,落荒而逃,有一个小男孩的裤子还被咬破,露出屁股,被大伙嘲笑了一个夏天。
母亲说得绘声绘色,斗虎一边吃着不算美味的牛排,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他第一次乐观地想:说不定母亲的病真会慢慢好起来,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完午餐,斗虎回房间捣腾模型,母亲背上一个帆布包,打算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
直到天黑,母亲都没有回家,父亲也没回家,大概又是喝得烂醉,然后倒在某个酒吧的厕所或街头小巷。
第二天上午,邻居们在农场的小湖泊发现了斗虎母亲的尸体,她服下大量安眠药,溺水而死。
那天的阳光依旧很好,空气清新,斗虎站在湖边,看着母亲湿漉漉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放上担架,抬进车里。
那一刻,斗虎更多的不是悲伤,而是理解。
是的,他好像理解了母亲。
为何母亲这些年会那么痛苦,无论吃多少药也好转不了,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又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为何昨天母亲会如此快乐,仿佛大病痊愈,因为她找到接受和改变之外的第三个选择,那就是放下。
——将生命彻底放下。
这个选择,究竟是勇敢还是懦弱?是美好还是残忍?是正确还是错误?
斗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后来,斗虎渐渐不去想了,甚至忘了它。
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这个问题。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人生中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都不会真正消失,它只会融进你的血肉,雕刻你的灵魂,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化为命运的钟椎敲向你的胸口。
浪漫之人,为它取下一个美好又温柔的名字:
——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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