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府前院的石桌上摆了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错落有致。
一双修长的手落下一粒黑子,棋局豁然开朗。衔着白子的手放下,淡淡道:“我输了。”
冷凝轻笑一声:“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话音未落,一个家丁过来说从江南买的东西到了。
清则起身去盘点货物,冷凝坐在石凳上一个一个的把棋子放回棋盒。
左臂随着身体一动,一股痛意袭来。他从小练武,这点小伤根本不放在眼里。但这回的伤,却比以往都痛。
重复着收棋子的机械动作,脑海中不由得浮起了一些往事。
冷凝想起小时候父亲因和高官交好而被牵连,和娘一起被关押在大牢里,娘也是那时没了的。他早早地被府里的老仆安置到郊外,逃过一劫。
也就是那时开始,小小的他懂得了不喜形于色,与人疏离。
老仆隔三差五地来一回,食物和水也是缺一顿少一顿。连着几天后,他终于无法忍受了,从茅屋里跑出来寻食物。
也就是那时,认识了现在的云歌。
她给他水,给他吃的,陪他聊天。对当下无依无靠的他来说,是一场救赎。
后来爹被同僚救出来了,他也很快被接回府里,继续过上了大少爷的生活。
他记住的,只有女孩脖子后面的一块星形胎记,还有每天送来的云片糕。可是没有人在意一个八岁孩童的话,没有人帮他去寻。这一耽搁,就过了十多年。
还好他寻到了。
下一秒,一个一身鲜红嫁衣的少女脸庞浮现在脑子里。他捧起少女的脸庞,她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眼里满是闪耀的星火。
冷凝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止,怎么会想到那个人。
“少爷。”清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糕点已经派人送去冷云阁了。”
冷凝点头,近些日子云歌胃口好多了,每回去看她盘子里都只剩糕点的碎屑。
正欲起身去冷云阁看看,清则道:“老爷已从江南回来,刚传话来,今天一起和云府用晚膳。”顿了顿,又道,“说是成婚月余,还没有见过儿媳。”
冷奎官场得意,商场上也如鱼得水,经常在各地巡回。自从冷夫人去世后,更是把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鲜少回家。距离上一回父子相见,已过了半年。
冷凝垂着头,把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盒中,语气淡淡:“好,你下去准备吧。”
清则走后,他往冷云阁方向走去。
敞开的门窗赋予了冷云阁几分生气,虽然还是有奴仆在门外看守,但他们的神情已不似开始那般忧惧。
云歌正坐在窗台边绣手帕,水波一般的阳光笼罩着周身,分外恬静。
冷凝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坐在了椅子上。
一旁桌上香炉里的烟缓缓升起,透着烟雾看过去,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坐在那里。
许是手酸了,云歌放下手帕。一扭头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黑衣男子,拿着针的手一抖,“哎呀”一声。
冷凝连忙过去捧起她的手查看,水珠似的鲜血从指间渗出来,他快速的云歌处理了伤口。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伤口,过一会就愈合了。但他没有马虎。
半蹲在地上的冷凝抬头,轻声道:“下次小心一些。”
云歌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一时脸颊发烫。
冷凝放开握住她的手,犹豫了一会,道:“今晚我父亲要回府了,晚膳在前厅用。”
云歌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冷凝有些惊讶她这么痛快地答应:“你答应了?”
云歌眼眸低垂:“有什么不答应的呢,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日云笙在她耳边说再想法子逃出去,她一口回绝了。忧兰死后,她害怕身边的人会再因为她而受牵连。能逃哪里去,他们跑了那么远都能被追回来。父母年事已高,哪能禁得起路上的舟车劳顿。云笙已经犯险一次,若再落在他手里,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用自己一人的自由,换一家人的平安,很值得。
晚膳时间很快就到了,一行人陆续落座。
冷老爷刚从外地赶回,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却还是先换了件得体的衣服再过来。
冷凝和云歌起身,朝冷老爷微微鞠躬。
冷老爷眉笑颜开,让他们坐下,满意道:“儿媳的确温婉大方,你小子眼光不错。”又侧身对一旁的云老爷和张夫人道,“我们冷府和云府以后是亲家了,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云老爷和张夫人礼貌地笑着回应,望向云歌的眼神却有几分无奈。
云歌云笙看着几月不见的爹娘,眼眶湿润了。云歌不声不响地拭了眼角,嘴角扯出笑容来。
冷老爷目光落在默不作声的云笙身上,又看向云歌,打量了几番,道:“想来这位小姑娘就是云府的二小姐,云笙吧。和儿媳长得很像呢,很像双生子啊。”
张夫人笑笑,扯出眼角的细纹,道:“她们两姐妹同一天出生,的确是双生子。只是形貌还是有所区别,不似一般的双生子。”
“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好好区分一下。”冷老爷爽朗地打趣道,众人皆附和笑了几声。
闲话不多说,大家开始动筷。表面一片祥和,心思却各异。
云笙挨着云歌,离她面前的云片糕最近,谈话间已不知道下肚了多少块。
她正美滋滋地吃着,却觉一道火热的目光在盯着她。云笙扭头,对上冷凝的目光,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不由得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难道自己拿太多,他不高兴?可转念一想,吃个饭又没什么大不了,就没再管那道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席间觥筹交错,冷老爷喝多了,脸色潮红:“清则今年也十八了,一直陪着我这儿子也耽误了。我看啊,亲上加亲,云笙姑娘还没许人家吧。”
本认真干饭的云笙闻言抬起头来,一旁的清则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云老爷干笑了两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自己会做主的。”
“怎么?清则配云笙是绰绰有余啊,我看他俩挺合适的。”冷老爷高声道。
“父亲一醉就口无遮拦,还勿见怪。”冷凝对云家二老道,接着吩咐底下人去煮醒酒汤。
云歌打圆场:“多谢冷大人好意,可妹妹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不能遂愿。”
“她有心上人?那清则可没这个福分了。”冷老爷捻了捻胡子,“儿媳,怎么还不改口。该叫我什么啊?”
云歌一时呆住,然后缓缓开口“爹。”
冷老爷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提这事,席间一时又平静下来。
这场各怀心思的晚宴持续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冷凝和云歌云笙送云家二老到门口,云歌想给母亲一些东西,进去嘱咐丫头了。云老爷也醉了,冷凝和张夫人扶他上了马车。
一向朴素的张夫人今天戴了一个流苏步摇,垂到肩上。步摇晃动间,脖子上一道黑色印记若隐若现。
还未细看,张夫人已回过头来,面色郑重地对冷凝道:“云歌是我的心头肉,只求您好好对待她,让她偶尔能回来看看我们。”
“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云歌。”冷凝正色道,“待她熟悉府里后,我再和她回去看望你们。”
张夫人流出几滴辛酸泪来,又转身嘱咐云笙:“你说你想在这里再陪陪你姐姐,等你姐姐好些,就回来知道吗。”
云笙眼眶湿润,拉着张夫人的手抽泣:“娘,您放心,我会好好陪着姐姐的。”
说完,张夫人吸了吸鼻子,坐上马车出发了。
云歌带着绣帕出来时,马车已经走远了。云歌捏着绣帕扶着门,望向马车消失的地方,鼻尖泛红。
第二日清晨,冷凝和云歌一起用早饭。
看着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云片糕,他说:“你好像不爱吃这糕点。”
云歌瞟了一眼,淡淡道:“小时候吃过,现在不吃了。”
冷凝释然般地“哦”一声。
现下天气开始转凉,屋子里烧着炭火。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哔波”声,再无它音。
时间如指甲流沙,又过了一个月,云歌好像已经坦然的接受了这种被囚禁的命运。
她对云笙说:忧兰死的那刻一切就没有意义了,做什么事,和谁一起,都没有区别了。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护住云家,仅此而已。
她开始接受冷凝的示好,也会嘱咐他天冷加衣,削好水果等他来。也开始插手冷府的事务,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形象。
这天,冷凝和她一起用过晚膳,聊了回天,准备回自己的卧房。打开房门,一股寒意袭来。外面雪花夹着雨点落在地上,积雪已有半个膝盖深,他转身披上椅子上的白狐大氅。
“留下吧。”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富有磁性的嗓音。
冷凝惊诧地回头,一身纯白的云歌坐在窗台前,对着镜子取下头上的簪花。一头青丝随意地散在脑后,身形有几分慵懒。
没听见那人的回答,云歌转过头来,姣好的面庞如窗外的雪般洁净。她起身走过来,解开冷凝脖子下的白氅系带。指间触碰到他尖硬下巴的温度,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
冷凝只觉心头有一股火升起,一把抓过她的手,拦腰抱起,向云纹床帏深处走去。
窗外一片漆黑,雪花簌簌。唯有这阁楼里星火闪闪,暖若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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