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说话,处处体贴,叫人如沐春风;有些人说话,却是无一处不刻薄,字字句句挑着人逆鳞,偏生要人不舒服,不痛快。
往日的谢危是前者。
毕竟朝堂内外谦谨有度、周密妥帖的古圣人之遗风,博得美名一片。然而当着她面,相互知道根底,面具一拆,话却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刻薄,浑然无遮无掩了。
有那么一刻,她的愤怒就要没顶将她掩埋,让她有一种大声向他质问的冲动——
你知道什么?
你这样冷血狠毒的人知道什么?
你什么也不知道。
可方才谢危望着她时那近乎洞彻的眼神,又莫名消解了她这突然上涌的勇气。
她竟然不敢。
姜雪宁在桌前足足坐了有好半晌,才起身来,跟着走出去。
谢危就立在外头屋檐下看天。
边塞的大风从北面吹卷而来,将浮云阴霾驱散,澄澈碧空如水洗净,蓝得令人心醉,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刀琴剑书先看见她。
谢危随后转过头来,看出她眼眶似乎有些微红,可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等她跟上来后,才顺着回廊,走出府去。
大街上早已是一片欢腾。
远近驻地的兵士们都在城中往来,有的只着劲装,有的身披轻铠,可面上神情都是一般无二的兴奋。
若静下来仔细听听,便知谈的都是城外来的粮草辎重。
路上还有许多城中的百姓与他们一般,都朝着东城门的方向去,俨然是都聚集过去看个热闹。
直到这时候,姜雪宁才从这样的热烈里,感知到了一种战事在即的紧迫。
道中甚至有些兵士停下来给谢危行礼。
很显然这些日与燕临一道在屯兵的驻地巡查,他们是切切实实做了点事情的。
燕临刚到忻州,便斩了原本执掌大军的将军,叫王成。
要知道,这人可是萧氏的人。
别管燕临是不是带着圣旨来的,萧氏树大根深,边关的人员变动更是牵涉着至关重要的兵权,调任不要紧,才调任来就直接把人砍了,若叫萧氏知道岂能饶过?
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寻常将领当然是既不敢惹气势正盛的燕临,可也忌惮着原本执掌兵权的萧氏,哪边都吃罪不起。有些人是作壁上观,望望风,暂不掺和;有些人则是利益相关,只等着朝廷派的督军到了之后,给燕临好看。
可谁能料到,来了个谢危?
一场幻想顿时成空。
人家非但是燕临往日的先生,到得忻州后,半点没有制衡的意思,光从前些日的议事与宴饮就能一窥端倪。有人在宴席上假作无意提起燕临到任便斩首王成将军的事,谢危也毫无反应,半点没有多追究、多过问的意思,没过两日还与燕临一道巡视军营,倒把全力支持燕临的架势摆了个足。
暗地里等着看戏、等着燕临倒霉的那些人,全吃了个大瘪。
正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谁要还看不清这形势,那就是瞎。
所以虽然才过去没两日,军中风气简直焕然一新。
收心的收心,练兵的练兵。
更有甚者,已经有人悄悄猜测萧氏一族是否失势,连宫里那位宠妃娘娘都兜不住了,否则怎么偏派谢危前来督军?
他们哪里知道,其实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什么让燕临接掌兵权的圣旨,甚至派谢居安来督军的本意也不是扶持燕临,而是防止哗变?
只是这计谋太大胆了。
大胆到让人连去怀疑圣旨是假的想法都没有,更何况还有一位当朝帝师亲至,加深了可信度?
姜雪宁一路走一路看,说不佩服是假的。
只是佩服之余,也不免心悸。
眼见着要到城门外了,她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原本不是说吕显先行开道,芳吟晚几日才到吗?可吕显前阵子没到,芳吟今日到也比原定的早了几日。”
谢危道:“天教作乱,官道不好走,一应事宜都要打点,兴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吧。”
粮草到了就行。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他却不是很关心。
城门处已经是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谢危带着姜雪宁到时,城门楼上便有兵士眼尖看见了,立时有一队兵士下来,为他们前面开道。
走过城门洞,外头的景象便一清二楚。
运送粮草的队伍从目之所及的官道尽头,一路绵延过来,一眼就看出来自不同的地方。
姜雪宁甚至看见了山西大同一些商号的徽记。
军中专门调拨了一批兵士来,等那头手里拿着账本一一点数核对的主簿点头之后,再将这些车都拉进城中专为军中屯粮的粮仓。
尤芳吟与吕显都在那记账的主簿边上站着,一人手里拿了本账册,似乎正低着头说什么。
那主簿已经上了年纪,被这样两个人盯着,握笔的手都在哆嗦。
吕显几乎是冷眼瞅着。
尤芳吟却是轻蹙着眉,手指飞速地从账册的字迹上一行行划过,神情里有种说不住的认真与严肃。
姜雪宁远远看见她一袭孔雀蓝的百褶裙底下一圈已经溅满了泥水,走近了更发现她正翻查着账册的手指冻得通红,甚至有些伤痕。
她皱眉唤了一声:“芳吟。”
尤芳吟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转头看见她,眉目一下舒展开了,连账本都没放就快步走了过去:“二姑娘!”
姜雪宁拉了她的手看,又抬起头打量她面颊,只觉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心里不知怎的就冒出一股火气来,有些不快:“在江南待得好好的,押送粮草这种事,叫任为志来就是了,你亲自凑什么热闹?”
尤芳吟顿时讷讷。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她,道:“同吕老板商议后,好些粮草辎重还是要在邻近州府调拨,光有印信我怕各家商号不肯卖这薄面,便想亲自跑一趟。前些日大同下了一场雨,道中湿滑不好走,来的路上才搞得这般狼狈,并没真遇上什么事情,您别担心。”
真是惯来的一根筋,押送粮草便意味着危险,比她与谢危同路到边关来安全不了多少,也是手底下有那么大一笔生意的人了,怎么连这点都不为自己打算?
姜雪宁生她气,可看她这样又说不出什么重话。
末了只能埋头替她擦去手上的污迹,道:“不是说过几日才到吗,怎么今天就到了?”
尤芳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长公主殿下被困鞑靼,只怕境况一日坏过一日,我知您心底担忧,若后方一应事宜能今早就绪,想必也能尽快开战,所以路上赶了些。而且听说您去边关道中遇袭,我也担心您,想早一日来看看。”
姜雪宁笑她傻气,心底却暖融融的。
只是那头站得不远的吕显将二人这一番话听在耳中,也不知戳中了哪根不对劲的筋,嗤地冷笑了一声。
姜雪宁听见,这才看过去。
往昔京中幽篁馆的奸商吕老板,如今瞧着竟也一身狼狈,长衫上泥水点点倒也罢了,还被不知哪里横斜出来的枝桠划破了几道口子。
见了姜雪宁看过来,他也还是一张冷脸。
甚至还翻了个白眼,原本拿在手里的账册朝那战战兢兢的主簿桌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姜雪宁竟不好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是……
敌意?
吕显对她有什么敌意?
那头谢危却没走过来,只立在边上看着。
吕显走近了就冷笑:“好心当做驴肝肺,为他人做一身嫁衣裳!”
谢危瞅他。
吕显越发不耐烦,骂道:“忻州管军中粮草辎重的账册根本对不上数,以前每一年都是坏账,原本那王成就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老王八,他留下来的人一个也不中用,手脚做了不知多少。我手底下带了不少人来,正好全抽掉,换个干净!”
说完他好像更生气了,转身要往城里走。
谢危在他背后挑眉:“你手脚就很干净?”
吕显差点跳脚。
转过头来,他声音都高了:“谢居安!”
谢危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下笑起来,赶在他说出“割袍断义”这四个字之前,一摆手道:“好,听你的,换。”
没出口的咒骂一下全被堵了回去。
吕显差点没被他这几个字憋死,好半晌,才用力一甩袖子:“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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