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捕公判大会在县体育场召开。说是体育场,其实就一个野场子。有一圈跑道,中间还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旁边还有一个排球场。再就是一个小看台。县上好多大会都在这里开。有各种庆祝大会,纪念大会,包括公捕公判大会。一般要在体育场开公捕公判大会,就是有特别重要的犯人,尤其是有要枪毙的犯人。这事本来就吸引人,有看点,加上说罪犯里还有剧团敲鼓的胡三元,就是在舞台上放炮炸死人的那个家伙,看热闹的就更多了。一大早,几辆宣传车,就在县城的几条街道和附近的公路上,缓缓移动起来。绑在宣传车顶上的高音喇叭里,一个女声正在口气特别强硬地广播着:
      
        全县广大工农兵同胞们、广大革命干部、师生,以及战斗在各条战线的革命群众、街道居民,现在发布通告:今天上午十点,我们在县体育场,召开公捕公判大会。将对一批强奸妇女幼女、抢劫盗窃、投毒杀人、放火爆炸、破坏公共设施、破坏国家财产、破坏革命生产的思想极其反动的犯罪分子,进行依法公开逮捕宣判。对那些罪大恶极、影响极坏、死不悔改、民愤极大的首恶分子,还将处以极刑。借此机会,我们要奉劝那些执迷不悟者,该是猛醒的时候了!已经犯罪的,立即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还没有犯罪,但已经滑到犯罪危险边缘的,立即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任何抱侥幸心理的人,最终都将逃不脱法律的严惩。今天即将公捕公判的四十六名罪犯,就是生动的例证,就是社会的反面教材……
      
        女声说完,一个男声又开始了:
      
        现在宣布公捕公判大会纪律:
      
        一、县级机关所有单位,要按指定划分区域,准时排队入场。不许插队拥挤,不许占用其他单位的划分区域。
      
        二、幼儿园师生、城关小学师生、城关中学师生、县中师生,都要在老师的带领下,于九点半前,提前整队入场,并在指定位置就座。
      
        三、所有没有单位的街道居民、郊区菜农,以及其他进城的各类闲散人员,在单位以西的指定范围内就座。没有坐凳的,一律在有坐凳的群众以外的地方,自觉排成队列,站立参会。
      
        四、会场不许迟到早退,不许交头接耳,不许高声喧哗,不许来回走动,不许干一切与会议无关的事情。
      
        五、所有参会人员,要听公安执勤人员,以及民兵的统一调配指挥。有不听指挥、不听劝阻,甚至故意对抗者,将执行劝其退场、勒令退场,直至绳之以法的严肃处理。
      
        六、刑车游街示众时,只许在指定范围以外观看,不许跟踪。任何人都绝不允许与车上的武警、公安、法警,尤其是罪犯,进行任何形式的打招呼与接触,违者将依法严厉处置。
      
        七、刑场设在县城以东的河滩地里,大会公判结束后,刑车将缓缓行驶至刑场,所有到刑场接受教育的革命干部、师生、群众,都要按指定路线,指定区域,有秩序地进入刑场,见证极刑执行。凡不听指挥者,公安执勤人员,有权依法带离现场。有故意破坏,甚至以身试法者,公安、武警执勤人员,有临时紧急处理一切特别事态的权力……
      
        昨天,当易青娥听说今天公捕公判的有她舅时,心里就慌乱得不行,几乎一整夜都没合眼。她一直想着道听途说的各种可能:枪毙。死缓。无期。二十年。十年。有人说,最少也少不了七年,那还得定性成过失杀人。昨晚上,班上就通知说,明早九点集合,都自带凳子,整队进入体育场。她问胡老师,舅该枪毙不了吧?胡老师说:“谁说得清。明天从县中队一拉出来,就知道是咋回事了。要枪毙的,都在前边车上押着。一个犯人一辆大卡车。犯人由三个武警紧紧抓着,旁边还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战士。要枪毙的犯人,比不枪毙的要捆得紧些。头一般都押在驾驶室上边的木板上,几乎看不清脸。背上还插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法标。只等一宣判,立即有人拿红钢笔水,就把那名字打上叉了。不枪毙的,要是判死缓或无期的,也是一人一辆车。判十年以上的,一般是三个人一辆车,前边一个,一边再押一个。十年以下的,基本都是六个人一辆车,前头押两个,两边一排再押两个。一个犯人后边,也就两个看守。犯人明显捆得松些,而且他们一般都还有心思抬头到处乱看呢。”易青娥把胡老师的话记下后,第二天一早,不顾团上、班上一再强调的参会纪律,就端直跑到县中队旁边,看她舅去了。
      
        她去的时候,这里还空无一人。到了七点多,才有十几辆卡车慢慢开进中队院子。八点多,附近就来了好多戴袖标的执勤人。再后来,人就慢慢多了起来。执勤的就开始撵人了。易青娥发现,来的人里,有看热闹的,也有好些是犯人的亲戚,有人还抱头在哭。有一个老婆子,七十多岁的样子,是几个人搀着,手里拿了个皱皱巴巴的手帕,几把眼泪就擦湿完了。易青娥他们被赶来赶去的,最后她是爬到一个土坡后边卧下了。这里不在人家警戒线以内,又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等啊等,宣传车不知都过来过去几回了,高音喇叭里喊的话,有些她都快背过了。终于,县中队的绿铁门才打开了。
      
        先是出来一辆写着“指挥”字样的白铁壳子车。然后,又出来一辆黑铁壳子车。再然后,又出来一辆帆布篷小车。再然后,一辆大卡车的头就露出来了。易青娥的心,呼地就揪成了一疙瘩。可离得太远,人有些看不清。但车上只押着一个犯人,并且都是按胡老师说的,犯人后边有三个人押着,两边还有两排拿枪的人。她正紧张着,就听前边那个老婆子“儿啊”一声,哭得栽倒在地上了。易青娥的心,突然轻松了一些,说明这个不是她舅。紧接着,第二辆卡车又出来了。上边还是只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插着法标的人,头被紧紧按在了卡车头上。那人好像想动,被三个人又狠狠朝下摁了一下。易青娥明显感到,这个也不是她舅。因为这个人年龄比她舅大了许多,头发是花白的。紧接着,第三辆车又出来了。还是一个犯人,背上还是插了标,好像有些站立不住。三个押着的武警,还把他朝起拎了拎。拎起来,又见他扑塌了下去,几个人就干脆把他提溜着,双脚都离地了。这个人更不像她舅,个子比她舅大概能矮一头。再出来的,就是三个犯人一辆的车了。易青娥先是涌出一股眼泪来,最起码舅是不枪毙的人了。她仔细看着,面向她的那个犯人肯定不是的。面朝前的犯人,也不像。可惜面朝河水方向的那个犯人,脸看不见。但从背影看,咋都不像她舅。她舅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人,背影子是挺得很直的。可这个人,腰明显弯着,远看是个S形。又出来了一辆装三个犯人的车。她仔细看了,里面依然没有她舅。再又出来了三个犯人一辆的车,她在里面还是没有找着舅。她想,是不是把舅看漏了?也许把人关了几个月,变形了,没看出来呢?接着,又出来了一辆押三个人的车,仍然不见舅,她就慌神了。难道舅就在前边那三辆押一个犯人的车上?她脑子嗡的一下,又开始回忆刚才那三辆死刑犯车,可的确没有像舅的呀!正想着,一辆押六个犯人的车就出来了。她急忙睁大眼睛,一个一个朝过看,前边两个看清了,不是她舅。靠她这边的两个也看清了,绝对不是她舅。那两个朝河水方向的,背影子也不像。卡车出得越来越快了。
      
        终于,她在第四辆拉六个犯人的车上,一眼瞧见了舅。
      
        她舅是面向前方的,并且是在靠着她的一方站着。绳子把舅的两个胳膊捆得很松。他站得很直。也果然像胡老师说的那样,舅是一身轻松地,朝四周乱扫乱盯着的。她的眼前,立即模糊成了一片,她真想放声大哭起来。
      
        舅的脸上,还是那样黑乎乎的,嘴唇包不住上牙。尤其是嘴一张,牙白脸黑,十分突出。但舅头昂得很高,就像敲戏时一样,把前后左右都想关照到。她多想大喊一声“舅——”哇,可高音喇叭声、汽车声、半导体声、哨子声响成一片。易青娥感觉,舅好像是朝她卧着的土坡看了一眼的,可没看见她,汽车很快就开过去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公路上跑去,她要追上舅。她想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让舅看上她一眼。
      
        易青娥是在车队快进东关正街时撵上去的。
      
        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满街都是拿着板凳的队伍,本来是向体育场进发的,发现押犯人的车来了,就都乱慌了阵脚,朝囚车拥去。警察和民兵手挽手,拉起两道横线来,才把人流挡在了街道两边。今天犯人多,阵仗很是吸引人。一街两行的人,本来有些是要排队直接进体育场参会的,见这般热闹,也就夹了板凳,掉头跟着囚车跑起来。尤其是前边三辆囚车,跟跑的人特别多。因为这三辆车上的犯人最好看,大家想看看,这三个人到底长的啥模样,竟然就活到头了,要“吃花生米”了。还有一辆大家喜欢看的车,就是拉她舅胡三元的。大家一看见胡三元的样子,全都笑了。没想到胡三元让火药烧成这个球德行了。要不是有人不停地指,简直都认不出来了。有些跟着跑的娃娃,还在远处喊:
      
        “胡三元,剧团的!”
      
        “胡三元,敲鼓的!”
      
        易青娥倒是追上了押她舅的那辆车,可她个子太矮,挤在人窝就没了。她只能从人缝里朝上看她舅。她看见,舅的头一直是高高抬着的,不仅脸让土炮打黑了,而且下巴底下半圈都是黑的。在卡车底下朝上看,下巴底下的黑,还特别明显。舅成一个黑人了。尽管那时易青娥还没见过黑人,对黑人的印象,还是在看电影前加演新闻纪录片里见过的。
      
        大概是觉得她舅把头抬得太高了,一个站在他旁边的武警,还把他的头朝下压了压。可舅很快又把头昂起来了。撵着看他的人,就都觉得特别好玩,还有人说:“狗日胡三元,头还撑得硬朗。”她舅在看,四处看,好像是在找熟人。她就拼命朝她舅的眼皮子底下挤。可挤着挤着,舅的车又前进了一截,她就又得找新的位置了。
      
        终于,在车队走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就彻底停了下来。但旁边执勤的人,也管得更凶了。易青娥几次想挤到舅的车前,都被推了出去。可她毕竟是个头小,在警察和民兵挽起人墙阻挡拥挤时,易青娥还是从一个警察的腋下,钻进了车前的一片空处。她对着车上大喊了两声:“舅!舅!”她舅终于把外甥女看见了,还咧嘴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僵硬,是给她点了一下头。这时,一个高个子民兵,像掐鸡娃一样把她拦腰一拤,塞到人缝里去了。很快,她就被人流卷走了。
      
        车队也朝前移动了。她舅想朝回看,头还被武警朝正前方扳了扳。她就再也看不见舅了。
      
        但易青娥已经很满足了。不仅知道舅不会挨枪子儿了,而且还让舅看见她了。并且她还发现,舅的心情好像也不错。这让她彻底放心了。她再没有朝前挤,就一直很自然地跟着车队,游街示众过几条街后,又随车队进了体育场。
      
        体育场已经黑压压坐了一片,有人说快上万人了。虽然是早上,可九月的太阳,还是特别的焦火,一些人就给头上盖了报纸。还有的是脱了外衣把头脸苫着。当大会开始时,要求把头上苫的一律揭掉,只听哗哗啦啦一阵响,上万人的头上,就光溜得只剩下太阳了。易青娥从体育场边的公路上看过去,一排排的人,坐得整齐的,前后左右都能拉直线。就连边上站的人,也是有队形的。有那歪歪斜斜、横七竖八立着的闲人,很快就被执勤民兵规整顺了。
      
        易青娥没有到场子里去。她要一直跟着舅的车,不定一会儿还有能见面的机会呢。十几辆装犯人的卡车,都整整齐齐停在体育场旁边。犯人被弄下车来,就都押进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了。易青娥无法靠近帐篷,因为在离帐篷很远的地方,就插着粗细长短一般的竹竿,竹竿上拉着染红的绳子,说是警戒线,旁边都是民兵和武警在持枪把守。
      
        突然,会场上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口号声。紧接着,那溜帐篷跟演戏拉幕一样,一齐朝起一掀,一个十分威严的队伍,已经在幕里排得整齐划一了。每个犯人,都由两名挎枪的武警战士押解着。犯人和犯人之间的距离,也分毫不差。他们在朝会场主席台前走着。易青娥看见她舅,是在中间的位置,走得还是有点东张西望的。那三个坐单车的犯人,是走在最后边的,都戴着脚镣,一走,那哗哗啦啦的响声,公路上都能听见。易青娥数了,的确是四十六个犯人,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光武警战士就有一两百人,听说好多都是从邻县抽调来的。
      
        会场里边在一个个地宣判,高音喇叭有些瓮声瓮气的,好多话听不真。易青娥也听不大懂,她只操心着她舅。终于,开始说她舅了。两个武警,把她舅朝前押了一步。她舅抬起头来,底下就有了笑声,好像还笑得很厉害。武警连忙把他的头朝下压了压,但舅很快又抬起来了。底下好像就笑得有些止不住了。只听喇叭里喊:“严肃些,请保持会场纪律。”后来,隐隐听见喇叭里说,她舅破坏革命生产,一手制造了舞台爆炸事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说了一长串狠话,却又说,虽然爆炸事件造成了人员重大伤亡,但经过反复侦破,认为胡三元没有杀人的故意,属于过失犯罪。后来宣判说:依法判处过失杀人犯胡三元,有期徒刑五年。一切都比她想象的要好出许多倍来。舅的命,算是彻底保住了。她觉得她也有了活下去的脸面和勇气。在宣判完她舅以后,她找块石头,在公路边上坐了下来。她要等着把她舅送回去,并且最好再能看上一眼。
      
        跟演戏一样,主角总是最后出场。三个戴脚镣的,也是最后才宣判。她舅在这场事情里,充其量也就是个跑龙套的。她又扯长耳朵听了听,听他们都犯的是啥事,竟然能“吃花生米”了。第一个戴脚镣的,是抢了谁的东西,并且还杀了人,可没杀死,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第二个戴脚镣的,是杀了自己的亲娘。易青娥一听到这里,忽地爬起来,急忙朝会场跟前凑了凑,想听听这是怎样一个畜生,能杀了自己的娘。后来她才搞明白,说这个犯人跟他娘住在一个山头上,山脚下人招了他做上门女婿。但新家里缺一口做饭的锅,媳妇就要他回去,把他娘的那口大锅背下来。谁知娘死活不给,说家里一口小锅是煮饭的,一口大锅是煮猪食的,背走了日子就没法过了。可儿子咋都不行,非要背走不可。后来母子就厮打起来。在厮打的过程中,儿子拿起灶上的辣子锤,照老娘的头上就是几锤。老娘当下毙了命,他还背着那口铁锅当上门女婿去了。直到半个月后,有人发现老太婆咋不见出门,才知道是被儿子打死了。易青娥听得浑身直打战。这个犯人被判了死刑,并且宣布立即执行。第三个犯人,也是最后一个压阵的,是一个管了上百号老师的区上教干。说他道德极其败坏,手段极其恶劣,跟几十名女老师发生了性关系,其中多名属于强奸。最后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果然像胡彩香老师说的那样,易青娥看见,当下就给两个死刑犯的法标上打了红叉。接着,会场就开始骚动起来。再接着,好多人就朝公路上跑。是去看刑场枪毙人了。
      
        易青娥倒不想看枪毙人,但她得再看一眼她舅。
      
        她就紧跟着押她舅的那辆车,也朝前跑。所有卡车都开到刑场去了,除了要枪毙的,其余都是去陪法场的。当她勉强挤到现场时,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两个死刑犯就远远地倒在沙窝里了。那一瞬间,她先是不敢看,捂着眼睛,但最后又给眼前留了几个指缝,到底还是看见了。在两声枪响后,那两个人的头顶,忽地冒出两个血柱来,然后就都头脸抢地了。
      
        那一阵,她看见她舅站在远远的地方,头反倒低得很下,直到一群人拥上去看,他都没抬头睄一眼。
      
        再然后,她舅他们就被又弄上车,警车在前边叫着,一路快速拉走了。
      
        她到底没跟舅再对上一眼。但她几次看到,舅是在人群中不停找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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