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由宁州剧团青年演员汇报演出的《白蛇传》,要在北山登台亮相了。
这次登台前,古存孝、周存仁、裘存义三个老师,偷偷叫上易青娥,还专门到舞台上祭拜了一回呢。他们买了香表,还弄了四样糕点,跪在一个老爷像前,磕头烧香地禀告了再三。易青娥问,祭拜的是啥老爷?他们说是梨园老祖唐明皇。古老师还特别给她解释了一下,说这是唐朝的一个皇帝,爱唱戏。他娶了个妃子叫杨玉环,也爱唱戏,还爱跳舞。易青娥说,平常咋不见人拜这个老爷呢。周老师说,只有唱戏人才拜的。连这个老爷像,都是他们这几天,才在另一个老艺人那里请来的。拜完,周存仁老师说,恐怕得让朱继儒也来拜一下。过去祭梨园老祖,都是领班长带头呢。古存孝就让裘存义去喊朱团长。朱团长来了。古存孝让祭拜,朱团长还拧呲着,说你们咋还信这个。古存孝就说:你不拜,看存忠死得多可惜,兴许拜了有用呢。朱团长看古老师把话说到这儿了,就倒头拜了三拜。
正式演出那天,易青娥一天都是心慌意乱的。尤其是头一晚上,他们还看了另一个团的《白蛇传》,演白娘子的,技巧不过关,在《盗草》那折戏中,先是宝剑连连失手,后做“倒挂金钟”,用嘴衔取灵芝草时,立脚不稳,又一个趔趄,掉到了“岩下”。让观众拍了多次倒掌。尽管坐在易青娥身旁的惠芳龄一再说,看了他们的《白蛇传》,咱们就更有把握了。可易青娥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苟老师不在了,她感到哪里都不踏实。
演出第一天晚上,只有半池子观众。朱团长还一再到后台解释说,会演时间长了,观众都看疲了。再加上这次来了三台《白蛇传》。折子戏里,也是见天晚上都有《游湖》《盗草》《水斗》《断桥》《合钵》,都快成“白娘子大会战”了。朱团长说:“咱们不怕,稳扎稳打朝下演就是了,出水才看两腿泥哩。”朱团长平常是爱倒背着双手的。除非遇见麻缠事,一旦遇上麻缠事,他一只手就会抽出来捂胸口,一只抽出来拍额头,并且是要拍得啪啪作响的。今晚开演前,尽管观众不多,但他的双手还是倒背着,并且背得很高。看来他心里是有底的。古存孝老师也说:“你都相信我的,咱宁州不拔会演的头筹,我古存孝就不再回去混饭吃了。”有人还故意问:“那你到哪里混饭吃去?”古老师说:“我讨米去。还保证不再路过你宁州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不过,咱说是说,也不敢轻敌,我送大家八个字:‘既要胆大心细,又要淡然提气。’”有那好事的说:“古导,这好像是十二个字。”古存孝骂道:“你娘的脚哟,光会给老师挑刺。”关键是古存孝这天晚上,又披上了那件象征着某种“势”的黄大衣。并且还是让助手刘四团站在身后,不停地披,他不停地抖落着。有一次,刘四团只顾看了易青娥化妆,没接上,大衣噗地跌到地上,还被他美美训了一顿:“打好你的旗旗,跑好你的龙套。别喝的灯台油,操的大象心。”从古导胸有成竹的“势”来看,有人说,今晚演出大概是有九成以上把握了。
这天晚上的演出,还真给成了。不是小成,而是大成;不是小火,而是大火。用朱团长的话说:
“今晚的演出,就跟最好的缎子被面一样,没掉一根纱,没脱一丝线,是真真正正的无瑕疵演出。我在宁州团干了这么多年,反正还没见过演得这样浑全的戏。也没见过这样火爆的场面。”
从第一场起,掌声几乎就没断。有人统计说,整场演出,观众一共给了一百三十二次掌声。
朱团长的手,就背得更高了。
古导的黄大衣,几乎是每说一句话,就要抖落一次,让人眼花缭乱。
刘四团不长相,又为死盯着看易青娥脱彩裤,没及时把大衣披上,竟然让古导抖了一次空肩,气得老汉差点没反身踹他一脚。
易青娥没有想到,她一出场,就迎来了碰头彩。这是最提振演员信心的鼓掌。惠芳龄赞美她说:你今晚妆是化得最漂亮的。就连周玉枝也来给她帮忙提眉、包头了。楚嘉禾虽然没有给她帮忙,但也给惠芳龄搭了手,给其他丫鬟梳了头。这就是剧团,看着平常为角色你争我斗的,可一旦到了重大演出,就到处都能看到“一股绳”的相向紧搓场面。让易青娥激动的是,所有武打戏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就连《盗草》中那些难度最大的高台技巧,她与十几个守护“神鸟”的搏斗、拼杀,都没有出现任何闪失与纰漏。她始终记着苟存忠师父的那些话:
“主角,演一大本戏,其实就是看你的控制力。哪儿轻缓、哪儿爆发,都要张弛有度,不可平均受力。稳扎稳打,是一个主角最重要的基本功。自打你出场开始,你就要有大将风范。这个大将,不是表面的‘势’,而是内心的自信与淡定。虽然你易青娥只有十八岁,但必须有十分成熟的心力、心性,你才可能是最好的主角。”
因此,面对一次次高难度动作的挑战,易青娥都真正体现出了艺高人胆大的镇定、从容。几板大的唱腔,尤其是在打斗后的抒情唱段,她都处理得气韵贯通,收放自如。《断桥》里的那段核心唱,甚至引发了二十几次掌声,几乎是一句一个好,有时是一句几个好。可惜的是,观众太热情,鼓掌不当,把她觉得最低回、最能表现换气技巧的几个细腻处理,全然淹没了。
在送苟老师回宁州安葬时,易青娥还去看了胡彩香老师。胡老师正担心着她在地区的演出呢。把娃哄睡着后,胡老师就给她又指导了几处唱,说关键是要拿出情来唱,只要把情融进去,咋唱都是好听的。胡老师还说:
“有些人嗓子条件不好,唱不好,有情可原。有些人嗓子好,唱出来也不好听,为啥?就是只图唱高、唱厚、唱宽,把拖腔愣朝长地拖呢,而忘了情,忘了当时唱那板戏是为了啥。唱戏唱戏,关键是要入情,入戏。只有入了情,入了戏,唱出来那才叫戏呢。”
易青娥对武打场面,反倒是有把握的,因为平常练得多。而对唱腔部分,心里还总是有些胆怯。但这天晚上,她突然感到,几乎所有唱,都有点像苟老师和胡老师说的那样,是被她“拿捏住”了。
她在心里深深感激着她的搭档封潇潇。
潇潇真的是一个太好的人,把对她的那份感情,把握得让她感到十分得体自然。她不喜欢在人多场合,表现出一种亲近。他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家不注意时,默默看她一眼。她不习惯他的照顾,尤其是不喜欢像其他同学那样,吃一块饼干、一个雪糕,都要当着众人面给。有的甚至还要咬一口,才塞到对方嘴里。她真的很不适应这一切。他就把所有关心都做在背后,做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比如那天,他要给她核桃芝麻饼,她拒绝后,他是用一个手帕包了饼,悄悄塞在她装排练道具的包袱里了。饼子果然很精致、很酥脆、很美味。就在演出前一天走台排练,她整整一天都没吃饭。也是思念师父,更是心理压力过大,什么都吃不下。最后,是封潇潇悄悄给她买了一保温瓶鲫鱼汤,瞅机会,在没人时塞给她后,就急忙离开了。她是真的不希望他再这样做,但每一个细小的做法,又让她感到那样温暖,那样愉悦。因此,到了台上,当“白娘子”面对“许仙”时,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就融合、爆发得淋漓尽致了。在第一场《游湖》见面后,封潇潇甚至找了个机会,跳出戏来,跟她说了一句:“青娥,你好美呀!我愿一辈子给你配戏!”这句话像火一样,甚至点燃了易青娥一晚上的自信与激情。在与“许仙”以后的搭戏中,无论眼神、心境、牵手、拥抱,她都觉得是有一种火一样的东西,在相互燃烧着。她在许仙被显了真身的白蛇吓死后,上峨眉山去“盗仙草”一折戏中,甚至有了一种幻觉,“许仙”就是封潇潇了。是封潇潇被她的原形吓死了。只有灵芝草才能挽救他性命。易青娥愿意舍生忘死,去最危险的地方,为封潇潇盗取这株仙草吗?她觉得自己是极其情愿的。易青娥就非常完美地完成了“盗草”全过程。在她获得灵芝草,从山上连着三个“倒扑虎”,翻下高台后,古存孝老师甚至站在侧台,激动得有些带哭腔地说:
“这个娃的《盗草》,恐怕是我今生看到最好的《盗草》了。任她哪个白娘子,只怕也是演不过咱娃这《盗草》的。”
演出终于结束了。
易青娥看见她舅坐在敲鼓的椅子上,正泪流满面着。他的一只手,还操着鼓板,另一只手,却腾出来,把脸捂住了。舅已经给她敲过好多次戏了,但像今天晚上敲得这样天衣无缝,这样出神入化,还是第一次。他就跟钻到她心里,看着她走戏一样,哪个动作,都会在锣鼓家伙的配合中,显得更有韵味、节奏、力量感。哪段道白、唱腔,也都会在他鼓板、牙子的掌控、点化下,进入一种好像是玩活了一条真龙的自如、兴奋状态。她看见舅在抹掉了满脸的泪水后,悄悄给她奓了一个大拇指。
紧接着,就有好多人都拥上台来了。大家拉着她的手,不仅赞不绝口,而且问长问短、问东问西的。让她又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背,挡了嘴,是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后来她才听说,那里边有领导,还有从省上请来的好几个大名角儿、大导演,他们都是来当评委的。她听里边有一个老师大声喊叫说:
“这个易青娥,在整个秦腔界的青年演员里,都属挑梢子的。没想到人才出在县剧团了,难得,难得呀!这可算是秦腔界的一件大幸事了!”
让易青娥没想到,也让整个宁州剧团没想到的是,这个戏,在全区会演拿了“头名状元”后,地区领导竟然不让走,又让扎住在北山演出了一个多月。
看戏,本来好像是上年岁人的事,结果,宁州剧团在那里创造了奇迹:竟然把大量年轻观众吸引进了剧场。都说,宁州出了个大美人易青娥,看一眼,一个月都不用吃饭了。
易青娥那时也的确留下不少照片,都是观众自发拍照的。很多年后,再看这些照片,连易青娥自己都感到很吃惊,那的确是自己人生最美丽的时候:
十八岁。
个头一米六八。
瓜子脸形。
鼻梁高挺。
眼睛明丽动人。
双眼皮。
长睫毛。
嘴唇棱角分明。
胸部隆起。
腰身紧束。
臀部微翘。
在电影院刚刚演完《罗马假日》后,地区报社记者竟然说,易青娥是奥黛丽·赫本的翻版了。她那时还不知说的是谁呢。还有人说她像年轻时的电影明星王晓棠,她也不知是哪个。反正自己觉得那阵儿,脸的确是长开了。过去瘦小时,是长成了一撮撮的,好像一个巴掌都能捂住。五官也有些像一堆没放好的石头,挤挤卡卡的。就这一两年,也许是几个月时间,当自己再面对镜子时,就一天一个样子地变化起来。一切都在朝开地长,朝舒展地长,朝丰盈地长,朝鲜花盛开的季节长了。有好多照片,都记录下了她当时的模样。真是有些出乎常人的意料,一个深山里的九岩沟,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大美女来。就是嘴一笑,有一颗牙齿长得有点乱,她就老爱用手背挡着了。早先,是害羞,是怕人,不敢与人照面、搭腔。后来挡嘴,也是与这颗不协调的牙有些关系的。谁知所有人现在都说,易青娥美就美在这颗牙上了。地区报纸记者写了一大篇文章,其中有好长一段,都是在说这颗牙的美丽生动的。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白蛇传》演了一个多月后,很多人听说易青娥还有一本拿手戏《杨排风》,就都吵吵着要看了。北山地区从书记到专员,都看过《白蛇传》,有的为了陪人,还看过两三遍的。听说小易还有拿手好戏,就都给有关方面打招呼,说也演来看看。其实剧团已经累得不行了。尽管所有人都因戏红火,而成了北山城的贵宾,几乎见天都有人请去吃吃喝喝。但毕竟是出来时间长了,都闹着要回去。连朱团长把摊子都有些“挽笼不住”了。最后,是宁州县委书记、县长亲自来慰问、督阵,才把《杨排风》布景道具拉来,又扎住演了一个月的。
易青娥也在这短短的两个多月中,经历了人生最猛烈的爱情炮轰与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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