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兵被单团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顿回去,又开始给忆秦娥做起了工作。其实他也不想这早要孩子,只要忆秦娥同意,哪怕一辈子不要都行。人么,就短短的几十年,何必要把精力都缠到孩子身上呢。他是知道要孩子的瞀乱的。他的好几个同学,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从有孩子那天起,他们就青春不再了。尤其是那几个女生,腰粗了,腿壮了,胸脯是无序地发散状膨大,脸也肿泡起来。连屁股,也是铁锅一样浑浑地扣在裤子里,没了一点形状。他可不希望忆秦娥变成这种样子。忆秦娥的美,他是希望永远留住,让他好多消受几年的。再说,他也真的不喜欢孩子。别人的孩子,他也不喜欢逗。有一次,为了让同学高兴,他把一个孩子接过来,朝头上架了一下,那孩子竟然将一泡稀便拉在了他的脖项上。从此,他就再没抱过孩子了。他不敢想象,忆秦娥早早要下一个娃来,那对他该是怎样的青春耗损、凭空折寿啊。
他跟单团喝完酒回去,忆秦娥正躺在床上发呆,他就把见单团长的事,给她细说了一遍。忆秦娥用手背捂着嘴光笑。他就说:“还笑呢,要是枪在单跛子手中,他还真能把我立马崩了。”
“崩了活该。”
“我咋活该了?”
“反正活该。咋都活该。”她还笑。
“你就盼着我死?”
她还越发笑得厉害了。
“你笑啥吗笑?”
“我笑你说单团气得把酒瓶子都砸了。”
“你还笑呢,就差没把酒瓶子扔到我脸上了。”
“谁叫你要去见他的。你又不是单位的人。”
“人家找了我好多次,能不见吗?再说,单跛子这人不错,对你好着呢。”
“好着的,他天天逼我演出,当牛使唤哩。我是人,都快累死了。他就是安慰,哄。哄完,还得给他卖命。我迟早都会累死在舞台上的。”
“有人想累还轮不上呢。”
“让累去呀。都试试嘛,看主演是不是人干的?”
“你呀!”
“我咋了?”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看主演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声、荣誉……”
还没等他说完,忆秦娥就忽地坐起来:“刘红兵,我日你妈了,你也跟着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好像我咋了,你说我到底咋了。除了见天跟驴一样,蒙着双眼拽磨子,我还咋了?是比谁多拿了一分钱,还是比别人多坐了一个板凳,多睡了一张床?那些荣誉,是能吃么还是能喝?只是让我更使劲地拽磨,并且拽了还不能说话。一说,就说我变了,我骄傲了。除了这些,还给我带来了啥好处?他谁要喜欢荣誉了,就让赶紧拿回家去,供着养着。反正我就想跑龙套,轻省,好玩。演出中间还能在后台说哩谝哩,啥心不操。也出不了舞台事故。主演一出事故,还都能跟着说风凉话,好像他们比谁都更爱团,更维护团上荣誉似的。我是因为把戏演多了,才成了祸水的。累吐了,累趴下了,有人还说我是装的。‘头杂’散了,有人竟说我是故意给团上摆难看呢。我不装了、不摆了还不行吗?”
刘红兵没想到,这家伙平常一句怨言都没有,再苦再累,回来就是倒头便睡,谁知她心里还憋着这么多的苦水。倒起来,还一壶一壶的。他就过去扶住她的腰,准备给她按摩按摩。谁知她膀子一筛,还不让。她问:“单团是不是又说我傻了?”
“没……没有。”
“还能没有?他还能不说我傻?他才傻呢。他要不傻,能说我傻?我要真傻了,才会上他的当呢。把我当傻子用,我偏不当这个傻子,哼!”
“好好好,咱不傻,咱啥时候傻了。可不当主演,也不一定立马要孩子嘛。”
“你看你傻不,不要孩子,能不去演戏吗?那不成旷工了。”
“也可以跟单仰平做工作,跑跑龙套嘛。”
“只要团上没有排出新戏来,他能把我饶了?看来看去,我只有休产假一条路了。”
刘红兵知道,忆秦娥一旦认起死理来,那是九牛都拉不回的。做了几次工作,不仅白费力气,而且还把夫妻之间的感情,越做越生疏了。他也就不敢再做了。
有一天,单仰平又把他叫去,问到底做工作没有。他看单仰平到现在,手中拄的棍还没撂下,就吞吞吐吐地不敢说。单仰平把棍一撂,严厉地喝道:“说,今天得给个准话了,我不能栽在你跟你老婆手里了。一团人还得靠戏吃饭哩。”
他就磨磨叽叽地说:“效果不大。”
他以为单团会再求他呢,谁知这次单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好,好,好。那我也告诉你刘红兵,请你转告忆秦娥同志,团上正盖的新单元楼,一户五十五平方米,两居室,还带一个十四平方米的客厅哩。客厅里能放电视机,还能放转角沙发,还带厕所。厕所还能洗澡、化妆。也就都没她的事了。”
“哎单团,你可不能这样做呀!省上领导能批下这楼,还不都是《游西湖》演得好,领导高兴才决定的吗?忆秦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么,你还能连房都不给她分了。她是休产假,又不是不干了。这有政策哩。”
“你少拿政策给我说话。团里也有政策:男职工二十六岁结婚;女职工二十四岁结婚。并且要求女演员二十六岁以前还不能要孩子。尤其是主要演员,因为培养成本太大,一要孩子,不仅毁了团上的事业,也会毁了演员个人的前程。这些道理还需要我给你多讲吗?”
“那是那是。不过,你这些政策,都是土政策。恐怕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给职工分房吧?”
“哎,还真让你说对了。这土政策里就有这么一条,凡违犯者,将在个人荣誉、住房、职称上加以处罚。”说着,单团还真翻出一个制度来,让刘红兵看,“你看好噢,二十六岁是条红线。每提前一年生孩子,都要按实际年限折算。忆秦娥至少在四年以内,不能评先进个人;不能评职称;不能参与分房。”
刘红兵仔仔细细把制度翻看了几遍,嘟哝说:“这土政策也定得太苛刻了。”
“不苛刻,不苛刻剧团就得关大门了。这是职业特点决定的。要献身这行事业,就得晚婚晚育。”
单团见刘红兵摸着制度,很是惋惜,就又乘势说:“你再回去给那个傻女子讲一讲,看她是先要娃么,还是先要房。”
刘红兵也再没说啥,就把制度抄了一遍,拿回去给忆秦娥念。没想到忆秦娥还给更加坚定了,说:“不要房,我就要娃。你告诉他单仰平,我哪怕一辈子住在外边,也要把娃生下来。我不给他卖命了。我就要休产假。”
为这事,刘红兵还偷偷给她舅胡三元打了电话,想着她舅是最关心她事业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说动她的人。
胡三元接了电话,果然第二天就来西京了。他是好说歹说,说你一个放羊娃,混到如今容易吗?一本接一本的好戏,一个接一个的主角上着,哪里就把你搁不住了?又是进北京,又是走州过县,又是上广播上电视的,这要放在别人,都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你还挑肥拣瘦是吧?何况这是省秦,多大的台面哪!你却是这样的狗肉促不上席面,要自己朝后溜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舅说:“唱戏这行,好多人就是因为熬价钱,才把自己一千熬成八百了。你只能乘势而上,不敢自己朝溜溜坡上坐,一溜就溜得再也看不见了。能人多得很,紧赶慢赶,都有人会突然从你身边冒出来,你还敢停下,等着别人朝前拥哩。记住,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哩。生娃,说是大事,也是大事。说是小事,比起成名成家来,那就是小得不得了的事。村里像你这大的人,都有生两三个的,让计划生育撵得满世界跑,还是要生。你都没看看他们过的啥日子,真是活活让娃给拖垮了。你好不容易熬出来,活得有了点体面,却又为生娃,连角儿都不当了,划算吗?一生娃,体形脸形都会变。嗓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想再红火都红火不起来了。”那天她舅整整说了大半天的话。本来就黑的脸,越说越黑得像舞台上的包公了。他还不爱喝水,说敲戏就不能喝,几个钟头得憋尿呢。刘红兵给他换了几次茶,他都连动也没动一下,就那样一边闪着腿,一边一溜一串地滔滔不绝着。刘红兵觉得她舅嘴里的词,可抓地、可生动、可丰富了。最后说得他口干舌燥的,两个嘴角都堆起了苞谷豆大的白沫,但还是没把忆秦娥说转。气得她舅起身要走,刘红兵拉都没拉住。出门时,她舅还撂下一句特别生分的话来:“你们忆秦娥把人活大了,心里也没这个烂舅了。烂舅是个啥吗,县剧团一个破敲鼓的,还配跟人家说话。人家都是进过中南海,跟中央领导握过手、说过话的人了。烂舅的话,就全当是放了屁了。”他也就再没把她舅拽回来。
她舅回去后,忆秦娥过去的老师胡彩香又来住了几天,也是说了个昏天黑地。胡彩香还说女人家在一起说话,不让他听,刘红兵就乐得去办事处打牌去了。他回来一看,还是没结果。胡彩香走时,倒是没有她舅那么激烈,只说:“非要生,那就让她生吧。也许早生早解脱,还有利于唱戏呢。反正总是要生的。”
谁也犟不过忆秦娥,看着傻呆呆的、闷乎乎的,主意却正得很。她啥事也不跟人商量,说怀就怀上了,说生也就生了。
别人怀孩子,生孩子,就跟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可她生小孩儿的当天,还在床上拿大顶;在房子里练小跳;跑圆场;踢腿,就跟没事人一般。在预产期前半个月,刘红兵终于把她娘胡秀英接了来。前边说接她娘,忆秦娥咋都不让,说她能行。做饭、洗衣、上街买菜,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预产期到了,她也不去医院,嫌住院闷得慌。遇见她娘,也是个没医学常识的人,一个劲地说:“生娃还去啥医院,咱村子不都是在家里生的嘛。”刘红兵气得一点都没治。那天晚上,忆秦娥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她娘说,是发动了。他就要朝医院送,她娘还是跟忆秦娥一样不积极。但他坚决不行,硬是到办事处开车去了。结果等他把车开回来时,娃已经生到床上了。她娘在用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包着娃。忆秦娥用手背捂着嘴,已经在对他傻笑了。
他说:“这快的。”
她娘说:“还不就这快的。你刚走,娥说要上厕所呢,腿还没挪下床,娃就溜到床沿上了。要不是我接得快,都跌到地上了。”
忆秦娥还是在那儿傻笑。
他就去弹了她一个脑瓜嘣,说:“真是瓜女子。”
“你才瓜呢。”
她娘说:“你也不问问,是男娃么还是女娃。”
刘红兵到这阵儿了,才想起问:“男娃么女娃?”
“你刘家福分大得很,是个牛牛娃。还像姑爷你。搞不好将来也能当专员呢。”
刘红兵笑得就凑上去看了一下,还把他吓了一跳,说:“长得这丑的?咋不像秦娥呢?要长得像秦娥就好了。”
她娘说:“秦娥生下来也丑,丑得我都担心,将来找不下婆家呢。结果三长四长的,还把眉眼给长开了。这娃呀,将来注定比娥儿还好看呢。”
忆秦娥脸上发出的,是胜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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