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忆秦娥怀孕的消息出来后,省秦就波动了很长时间。先是班子波动,大家都埋怨单仰平“太护犊子”,把个“傻不唧唧的忆秦娥”捧上了天,直到把全团都捧进了死胡同。单仰平也一个劲地检讨说,这事自己的确有责任,思想工作不细致,认人不清,看事不准。还说,事实反复证明,剧团不能“耍独旦”,这是很危险的事。以后配了AB角儿,就得把AB角儿全排出来。即就是差些,也不能“一花独放”了。
忆秦娥怀孕的事在全团传开后,立即炸了锅。都说才调来几天,就又要坐月子,一坐月子,不定这个“旦”,就完完地完蛋了。尤其是武旦,一旦没了形体、气力、速度,那就是“软蛋”一枚了。都觉得团上严重失职,是拿上百号人的牺牲奉献开了玩笑。还说单跛子一天就像护他“碎(小)奶”一样,有事没事,都把他“碎奶”像“龙蛋”一样含着、捧着,“碎奶”走到哪儿,他“跟屁虫”一样跛到哪儿,这下看他是朝天跛么还是朝地跛呢。对于忆秦娥,那就更是没有好话了。都议论说:没看出,这碎货还是人小鬼大,只怕急着结婚,也是把“弹药”提前装上了,不结不行才结的。很自然,大家就又把她在宁州跟那个老做饭的故事,串联了起来。越说,忆秦娥的形象,就越变异失形得不好辨认了。
这事自然是暗中高兴了楚嘉禾。她最早的消息来源,是业务科的丁科长。丁科长说让她抓紧准备,不仅要很快排出《游龟山》来,而且有可能《游西湖》《白蛇传》的B组,她都得上。她还问是咋了,丁科长神神秘秘地说,很快你就知道了。果然,在丁科长说完的第二天,团上就传开了,说忆秦娥怀上了。并且表示坚决不采取任何措施,要给副专员的儿子生龙种呢。这个傻×,终于开始犯傻了不是。谁不知道,女演员这个时候不能退坡,更不能生娃。一旦进入怀孕、生娃、哺育期,就像汽车的空挡一样,一挂就是好几年。等你重新挂挡起跑时,一切都已旧貌变新颜,换了人间。楚嘉禾不仅暗自兴奋,也暗自涌上一股劲来,该是朝上猛冲几年的时候了。冲上去,就冲上去了,等忆秦娥再灵醒过来,她的黄花菜都已凉过心了。那时,就是让她演,恐怕也是平分秋色的阵仗了。何况哪个女演员,尤其是武旦,在生娃以后,还能有当年的风采呢?
团上好像也都憋着一股劲。从领导到群众,也都有意愿,要尽快推出新的角儿来。不然,连门都出不去,是要把唱戏的嘴吊起来了。
《游龟山》最成熟,都下过几次排练场了,自然是要先推出来。不过,单团长在给楚嘉禾谈话时讲:
“排《游龟山》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尽快把《游西湖》《白蛇传》恢复起来。这是秦腔的两本名戏,观众都喜欢看,包戏的也多。团上排古装戏刚有些起色,就让忆秦娥当头给了一闷棍。我们不能让这一闷棍打趴下。经过班子认真研究,业务科拿了意见,要重点培养你楚嘉禾了。当然,我们同时还要启动C组、D组。你们都肩负着很重要的责任,就是振兴省秦,振兴秦腔。必须拿出牺牲一切的精神和勇气,把这几本大戏,全部保质保量地拿出来。让全省观众看看,省秦的人才,是层出不穷的,是源源不断的。也要让她忆秦娥看看,离了张屠夫,省秦是不是就只能吃浑毛猪了。”
事后,楚嘉禾才知道,单团长谈话不只找了她一个,而且也找了周玉枝,还有其他几个旦角。谈话的内容也基本一致,都是要大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力争把几个主角补上。虽然有广撒种子,看哪棵苗好了,再给哪棵重点追肥的意思,但她是排在第一位的。她也有信心比其他人演得更好些。何况业务科她还有人哩。因此,她也就显得格外的上心用功。
《游龟山》很快就与观众见面了,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彩排后,只演了三场,就草草收场了。观众的评价是:“演胡凤莲的演员很漂亮,但没有光彩,把人物的内心没演出来。光漂亮不顶啥。”为这事她还有些生气,忆秦娥不是也因为漂亮,才吸引眼球的吗?丁科长说:“忆秦娥是‘色艺俱佳’。你还得在‘艺’字上狠下功夫呢。”并且鼓励她说,“《游龟山》就是练练兵,关键要看《游西湖》和《白蛇传》哩。这才是你确立省秦台柱子的重头戏。”
楚嘉禾那一段时间,几乎白天晚上都泡在排练场了。她也有些刻意模仿忆秦娥的意思,一天到晚,都只穿一身练功服,对一些来黏糊她的朋友,也下了最后通牒:戏没排出来,不许再来找她。
那段时间,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的余温还没消退,剧里的女主角叫小鹿纯子。她训练刻苦,拼搏顽强,像小鹿一样活泼可爱,又像白玉一样纯洁无瑕。小鹿纯子最拿手的球技就是“晴空霹雳”。后又练成了“旋影扣杀”。观众几乎家喻户晓。剧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是:
“我的目标——奥林匹克!”
楚嘉禾不仅给她宿舍贴满了小鹿纯子扣球、杀球的剧照,并且把那句经典台词,也无处不在地贴在了穿衣镜、门背后、床头柜、写字台上。每次出门前,她都要学一下纯子的“扣杀”动作,还要模仿几声日本女子的尖叫声,然后才信心满满地去排戏、练戏。
“苦战一百天,拿下《白蛇传》”。
这是团上的战斗口号,也贴得满院子满工棚都是。
先排《白蛇传》,是楚嘉禾的要求。说实话,她并不喜欢《游西湖》,尤其是不喜欢《杀生》那折戏,又是吹火,又是跌打的,太苦,太累。吹火也练得她多次发恶心,几乎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可不仅没练出忆秦娥的那些高难度,而且还把眉毛、刘海烧得几个月都长不起来。她想着《白蛇传》虽然也有武打,但总比吹火强。丁科长就按她的意思,先安排了《白蛇传》。
一百天后,《白》剧如期上演了。谁知一见观众,从团内到团外,都是一哇声地议论:“不如忆秦娥。”“还不是差一点,而是差七八上十点。”有的干脆说:“连忆秦娥的脚指甲灰都不如。”尽管如此,团上还是硬着头皮在鼓励她、宣传她。每晚演出,都是单团长带头在池子里领掌、鼓掌。结束时,他也会装成观众,扯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大喊几声“好”。有人在他跟前撇凉话说:“这演的不是白娘子,还是她的胡凤莲呢。演啥都一个味儿,属于那种‘肉瓤子瓜’。”单团就批评说:“把你嘴夹紧,胡说啥?我看好着呢。某些地方,还有胜过她忆秦娥的东西。才出来么,演一演会更好的。看你那鼾水嘴,少胡喷,少放炮,少给团上添乱。”不过说归说,单团却没有过去看忆秦娥的戏那么激动。台上台下、台前台后,他也来回颠跛得少了。过去散戏时,他总是要兴致勃勃地混在观众群里,扯长了耳朵,四处听反映呢。听得那个滋润、受用劲儿,有时连自己都没感觉到,腿是不跛了的。自楚嘉禾演出后,他只跟了两次,那些刺耳的语言,刺激得他,腿跛得不是影响了右边观众走路,就是影响了左边观众走路,他也就懒得再跟了。
《白蛇传》一连演了五场,楚嘉禾就喊叫撑不下去了。观众也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场,甚至连半池子都没坐下。演许仙的薛桂生,就找单团提意见说:团上对艺术不负责任,对演员也不负责任。他说楚嘉禾离白娘子还有很大的距离,从某种程度上讲,还不算是这块料。排练当中,他也多次给封导提醒,说锻炼锻炼可以,但靠楚嘉禾撑持省秦“当家花旦”,恐怕是要贻笑大方的。谁都知道,领导和导演也都是有病乱投医呢:忆秦娥撂了挑子,总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来吧。没有扛硬的肩膀,溜溜肩也总得有一个吧!楚嘉禾虽然不完全是忆秦娥之后的唯一,但也算是筷子里边的旗杆了吧!何况业务科很是支持这个人,说她条件好,有上进心,服从分配。也许把担子压一压,还真就“德艺双馨”地出来了呢。
排完《白蛇传》,让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得单团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游西湖》到底还排不、给谁排,都是个事。但丁科长很坚定,说还是要给楚嘉禾排。封导就不干了,说楚嘉禾演白娘子,已经勉为其难了,功力根本不够。好多高难度动作,都是减了再减,才勉强推上舞台的。李慧娘的《鬼怨》《杀生》,难度更大,她根本胜任不了。有人也建议让周玉枝上。可周玉枝端直找到单团长,说她不适合演李慧娘。其实,周玉枝的病,不仅害在演不过忆秦娥,更害在不想跟楚嘉禾争戏上。她知道楚嘉禾的嘴特别厉害,不愿意为演戏,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再加上,楚嘉禾已经跟她亮过好多次耳朵了,说《游西湖》也是给她准备的“菜”,领导都给她打过招呼了。她也在暗中练习道白、顺唱,并且都偷偷吹上火了呢。周玉枝觉得不上戏,还落了个清闲,剧团能上主角的,毕竟是少数。她见识过了楚嘉禾在背后给忆秦娥使的那些手段,很是有些惧怕这个同学,也很是惧怕这行事业了。
也就在这时,丁科长升为副团长的任命下来了。
封导自然是坚持不过丁副团长了。
楚嘉禾就又上了李慧娘。
楚嘉禾是真的不喜欢《游西湖》。但再不喜欢,也不能让别人上了。她妈自打她开始排《白蛇传》起,就从宁州出来给她当了全职保姆。《白蛇传》一出来,她妈自是大加赞赏了。她妈的信息,也有些影响楚嘉禾对自己的判断,以为自己是要超过忆秦娥了。即使对李慧娘再不喜欢,她也硬着头皮要上了。这一上,就是省秦不折不扣的“当家花旦”了。
真的上了这个戏,楚嘉禾也是做了准备脱几层皮的打算。她虽然嫉恨着忆秦娥,却又是处处在向忆秦娥学习着的。就连平常打坐,也是忆秦娥式的“卧鱼”状了。有事没事,她都在地上劈着双叉。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忆秦娥是怎样一种深厚的功底啊!她“卧鱼”,最多也就是几分钟,腿就酸得抽起筋来。可忆秦娥能一“卧”几十分钟,甚至一两个小时不动。那都是在宁州剧团灶门洞前练下的死功夫。在排练过程中,也不断有人说她这不像忆秦娥,那不像忆秦娥的。动不动就是忆秦娥是这样走的,忆秦娥是那样唱的。别人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不按忆秦娥的路数做了。她说:“杀猪还有先杀屁股的,一人一个杀法么。何况搞艺术呢。”反正无论心里怎么偷着学,在表面,她都是从来不认忆秦娥的卯的。为了吹好火,她也买了些水果,去看过怀孕的忆秦娥,讨教怎么火的燃点老是不够。忆秦娥倒是不像那些老艺人,还藏着掖着那点技术,竟然和盘把松香配锯末的技术,都给她说了。她回去一试,果然灵验。当时她心里还在嘀咕:忆秦娥果然是个瓜×,要放在她,那是咋都不会透露的。何况她仅仅是花了几块钱,在快天黑时,去水果摊子上,给她买了点别人挑剩下的苹果、梨。
《游西湖》哩哩啦啦排了四个多月,人拽马不拽的。一来给主演补戏,大家没有了原创热情;二来也都看不上楚嘉禾身上的“活儿”。觉得那就是个演二三类角色的料,愣朝“当家花旦”上捧,是拿着菜包子上供——硬充数哩。勉强把戏拉了出来,让单团一看,单团也热情鼓励了几句,可鼓励完,却没一点掌声。并且还有人撇凉腔说:“单团让忆秦娥把脑子游丝彻底撬乱了,连好瞎戏都认不得了,嘴里一满胡交代开了。”照说,封导认为戏连七成熟都不到,可年关已近,不挽个疙瘩都不行了。因为一开年,团上就得下乡演出。《游西湖》也是一个上了订单的戏。但无论怎样,封导都不同意楚嘉禾版的《游西湖》在省城首演,说下乡可以凑合。丁副团长为这事,还跟封导大吵一架。楚嘉禾她妈,也让女儿去质问单团:她的戏,为啥就不能安排春节在西京首演?难道她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把戏补出来,就是为别人“垫碗子”下乡吗?单团还解释说,团上也是为她好,到乡下先演一演,等成熟了,再登省城舞台,力争一炮打响。楚嘉禾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就在忆秦娥生下小孩儿的那几天,团上的单元房也交付使用了。一共是四十八套。为分房,单团让专门成立了分房委员会。先后拿了好几套方案,上了班子会,都被否决了。
要没有这四十八套房,省秦还安宁些,自开始建房起,矛盾就愈演愈烈了。
本来这栋楼,领导是为年轻人批的。如果要考虑中老年艺术家的因素,那就得建六七十平方米的大房。可在建设过程中,大家一看,房的设计特别合理。单团也上心,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并且把楼体染成了富贵红色。顶子上还扣了个“汉唐古风”的大帽子。好多中老年同志,就提出也要上“红楼”了。他们说年轻人大多是从外县调来的,也没啥贡献,住这样的好房,搞不好就贪图安逸,不想奋斗,反倒把事业耽误了。说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也才住了个三四十平方米的“鸽子楼”,还没暖气。突然让年轻人抢了“头彩”,咋说都是不合理的。年轻人也组织起来,开始捍卫自己的权利了。并且还联名给批房的省上领导写信,要求按建房初衷办。签名的风声,自是传到了中老年同志的耳朵里,他们也联名写起信来。上边领导看事情复杂,就把单团长叫去做了指示:向所有业务骨干倾斜。当然,首先要考虑到中青年骨干。但老艺术家也不可忽视。总之,房源少,要合理分配,兼顾到方方面面。以不出事为原则。
这下麻烦可就大了,分房委员会端直给单仰平撂了挑子。
面对“狼多肉少”的局面,单仰平在院子里跛了几天几夜,也拿不出能“兼顾到方方面面”的好意见。领导为了稳定,笼统说了个“要向业务骨干倾斜”。问题是,谁是业务骨干这个分寸太难把握。只要在这个团工作,就没有人认为自己不是业务骨干的。连一个老剃头匠,也给他拿来了七八个奖状,还有几个印有“奖”字的喝水缸子、洗脸盆,并且还有当初给演蒋介石的演员剃过头的剧照。他是以“造型师”的名义,获过一个什么艺术节单项奖的。据说那个艺术节谁想要奖,找人都能要来。看人都要,他也就夹了一条烟,去要了一个。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关键是直到现在,他还在给演花脸、演小丑的演员刮头呢。你能说他不是业务骨干?谁站出来说说试试,看那剃头刀,不照着你鼻子飞过去。单仰平没了主意,就还是硬把分房委员会箍弄到一起,又搞了一套新的“平衡”方案。谁知还没上班子会,就走漏了风声。七八个觉得自己没希望上新房的,端直夹了被子,“虎踞龙盘”到了他家门口,保卫科都请不走。他也就只好让分房暂停了。
尽管忆秦娥给他摆了难看,但在他单仰平心里,最想给分房的,其实还是忆秦娥。这房之所以能盖成,都是因为忆秦娥演李慧娘立了功,领导才批的。看现在这阵势,反倒是没她的事了。他也在分房委员会里暗示过,看能不能考虑一下忆秦娥。结果反对意见很激烈,说忆秦娥把团上害成这样,成一整年地给她擦屁股、补角色,再考虑给她分房,岂不是领导自己打自己的×脸哩。单仰平倒是不怕打自己的脸,他是考虑,这个团从长远发展看,没有忆秦娥恐怕是不行的。通过两本大戏的排练,他发现,楚嘉禾还就是担任二三流角色的料。不仅楚嘉禾不行,试着准备推出的那几个“当家花旦”,都比忆秦娥差了一大截。他就暗中,还是在打忆秦娥产假后,如何尽快恢复工作的主意了。这么大个团,没有真正扛硬的角儿是不行的。唱戏这行,就靠角儿吃饭哩。你说上天说下地,这个立不起来,一个团都是筋松骨软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分房,把忆秦娥伤了。也刚好,有这么多人闹,他就干脆让分房停了下来。他得把团长的精力,好好朝忆秦娥这个瓜女子身上再用用了。这是省秦的根基,弄扯了,还就真没猴耍了。
不过一想到忆秦娥,他就头痛,这也真是个难缠的主儿。你说啥,她都是一副四季豆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好几次谈话,他就想操起电话机,把那个榆木脑袋狠狠拍几下。有啥办法,能让这傻子灵醒起来,给省秦拼着命地朝山顶上再冲几起呢?
急得他在房里转圈圈的力度,是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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