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照进皇宫大殿,微微透出的酒气,让人忍不住回想起昨日那一场酣畅的庆功之宴。
殿中坐着当前大唐的诸位宰相,三省二院六部都在这里,国师洛苏也很罕见的再次列席。
这让殿中众人都升起了十二分小心。
议题则是雍国公洛玄凌进呈的有关于府兵驻守边疆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而是帝国在运行过程中,切实所遇到的重大问题。
这一类问题不需要皇帝乾纲独断,而是要群策群力。
李世民环视殿中众人一周,“雍国公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好啊。
我大唐的折冲府兵,是沿袭前代之法,加以改良,于是才有今日的制度,这制度中,最远的就是两千里外的折冲府,上值一年多。
但如今我大唐疆域辽阔,从长安到高昌就已经有七千里之遥。
日后,我大唐军势再往西而去,到康国所在,那是真正的万里之遥。
如果府兵在安西大都护府值守的话,仅仅路途上都要一年多,那必然要延长府兵上值时间,如果真的让府兵在边疆一待数年,那府兵制度是否还能支撑?
天下百姓都是思乡的,这些年来,从四夷边境逃回中原的百姓,有数万户,从中原迁往边境的,全都是流放而去。
诸卿,人心向背,不可以不察啊。”
殿中烛火明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阵叹息声,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又不能直接堵住百姓回中原的路。
洛苏加了一把火,“不仅仅是人心的问题,府兵制度中,武器、马匹、粮食等都要自备,如果是关中之人到长安上值还不算什么。
但从中原到西域,这万里之遥,很多府兵家庭根本就负担不起这路上的路费,如果在西域能打胜仗还能弥补损失,只要战败,一个府兵家庭就要破产。
许多府兵家庭明明还有地,但只能卖地,乃至于去借利滚钱。
否则就凑不齐出征的费用,凑不齐费用的结果,想必天子和公卿就更清楚了。
利滚钱那东西是什么诸位公卿应该都清楚,不要说普通的府兵,就算是洛氏借那东西也要扒层皮下来。”
洛苏的话刚刚落下,李世民就勃然变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李靖,褚遂良,国师所言可是事实?”
李靖是兵部尚书,褚遂良是户部尚书,直接掌管这两方面,二人皆是一凛,“启禀陛下,现在这种情况还比较少,陛下神威天纵,一声令下,大唐将士皆踊跃参战,征讨西燕和高昌,都有大量的府兵主动参战,国师所说的情况还不是很普遍。”
李世民却越听脸色越难看,殿中甚至都有些安静,那噼里啪啦的烛火声愈发的大,因为殿中愈发的安静。
李世民脸上和手上都暴起了青筋,可想而知他内心的不平静,良久才说道:“朕自以为天下太平,却不曾想,险些酿成大祸,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士卒,竟然已经渐渐走到这一步了吗?
朕出身行伍,打了几乎大唐立国所有的战争,但后事的君王能有这份本事吗?
大唐到现在几乎没有输过,但后世的君王能有这个本事吗?
现在这种情况比较少,现在可是大唐初期,现在就已经有了这种苗头,以后的府兵会变成什么样子,朕简直难以想象!
如果有一天,我大唐的百姓都以成为府兵而耻辱,乃至于逃脱兵役,那就是我大唐要毁灭的时候了。
雍国公,你提的这个议题非常好,国师,您说的这些也提醒了朕。
解决这个问题,刻不容缓,改革现在的军制,刻不容缓,朕绝不会将这个问题,留给后世子孙。
诸卿有什么想法,都速速呈上来,我们君臣集思广益,为国家解决疑难。”
李世民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大唐所面对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所以需要的战略方向,也是以前不曾遇到过的。
魏征摸了摸自己的一字胡,吧唧吧唧嘴踌躇道:“这自古以来的兵役,无非就是征全国之兵,还是征部分之兵。
周朝的时候,一开始都是贵族当兵,后来藏兵于民,全民皆兵,后来随着甲胄的发展,汉朝基本上征召六郡良家子就足以镇压天下。
于是汉末列国都有自己的精兵之源,我大唐的折冲府虽然说是遍布全国,但实际上大部分都在关中,和汉朝的六郡良家子颇为相像。
贞观五年的时候,陛下改制了一次军制,调整了府兵的范围和义务,以及享受的权力,但本质上是对府兵制度的加强。
我大唐二十多年来,一直都运行良好,这一时之间,怎么去改革军制呢?
难不成要裁撤或者多设置折冲府吗?
在边境上设置专属于边境的折冲府,隶属于各个都护府统辖。
从当地人中选拔府兵,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李靖脸色大变立刻高声道:“万万不可,绝对不能让当地自置折冲府,府兵的土地产业都在当地,还在本地当兵,又不入值长安,那岂不是和汉末诸侯一样?”
取乱之道!
魏征的建议的确是能解决府兵运行成本问题,但的确是很容易让地方坐大,尤其是在朝廷势弱的时候。
李世民沉思片刻,转头望向洛苏,“国师对刚才中书令和兵部尚书所言可有什么看法?”
洛苏温声道:“只要想要让中央朝廷的财政不被拖垮,那最后当地自治就是注定的。
中原是树干,西域、辽东、漠北都是树枝,保证树枝不出问题的办法不是折腾树枝,而是让树干茁壮成长。
中原广袤,这颗参天大树的根本在于什么呢?
在于平原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百姓,只要朝廷能控制住这些土地,中原就永远都不会乱。
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一直到淮河,这一大块平原,提供了天下超过五成的粮食,这里该赈灾的时候赈灾,该免赋税的免税,多在这里兴修水利,注意治理黄河,大唐就永远都不会缺粮和缺人。
江淮之地,还是财税之地,保护住这里不受到造反的人伤害,朝廷就不会缺钱。
不缺粮、不缺人、不缺钱,周边就算是有什么跳梁小丑,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
当然,在能够做到的时候,还是要尽量不让地方出现独立的苗头,朝廷应该在这方面单独划出一部分钱,来做维持稳定这件事。
朝廷的经济条件好,就多花一点,经济条件差,就减少,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既要体现出朝廷坚决不允许地方分裂的态度,又不能真的让地方将朝廷的财政拖垮。”
李世民皱着眉头思索着,“国师的意思是,同样中书令的想法?”
就连魏征都相当意外,有些坐立不安,连忙说道:“陛下,国师,要不然再议议,我刚才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够完善。”
洛苏摇摇头道:“朝廷在漠北鞭长莫及,而且朝廷在漠北只有军事威胁,没有经济利益,所以最后设置了燕王镇北,那西域就绝对不能再设置一位宗王。”
这是理所当然的,西域就是中原王朝辖制漠北的一场王牌,而且西域有大量的经济利益,必须要完全掌控在朝廷的手里。
起码葱岭以东都要完全掌控在朝廷手里。
“对一个土地实行统治的表现有两个,其一能否调动兵卒,其二能否收取税收。
如果大唐能满足第一个,但第二个却做不到。
所以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中,要增设一个机构,当然不是胥吏,而是会费。
三可汗会议的每一个国家,以及西域的每一个国家,都要缴纳一定费用,用来支付驻守在安西的士卒粮饷。
大唐在安西,屯驻一部分精锐士卒,这些士卒拿粮饷,专职打仗,这些人可以从当地招募,也可以从中原招募,很多濒临破产的府兵,可以通过前往安西当兵,重新兴盛起来,起码多了一个机会。
最重要的就是安西大都护这个职位,我的建议是不要让武职人员担任,让通晓军事的文官去做,或者说,至少要让文官有监督大都护的权力。”
洛苏前面说的都让众人津津有味,但最后一句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国师,大都护就是军事主官,不让武官担任怎么可以呢?”
洛苏却肃然道:“这是最关键的一环,西域这种地方,最重要的不是军事能力,因为能够和大唐军队抗衡的国家根本就没有,西突厥也不过是冢中枯骨。
大唐在西域所需要的是战略定性,即让西域从一个战争地,变成一个商业地。
处理各个国家间的关系,维护各个国家间和大唐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武官,一个个都想着靠着战功升迁或者发财,现在担任大都护的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他是不敢再立功了,但如果是其他人,那擅自挑起边衅就是注定的。
汉戾帝的时候,有七成战争都是汉朝主动挑起的,最后得到了什么,国库空虚,将领腰包鼓起来,士卒流血,四夷离心。
难道天子你想让大唐也变成那个样子吗?
大唐在西域只要和平就能赚钱,就能用当地的钱维持当地的军队,如果陷入战争,那就要从长安朝廷投入大量的金钱,这难道是天子和诸公卿所愿意见到的吗?”
洛苏的话实在是太符合李世民一直以来的慎战观点,诸位宰相更不用多说,打没必要的战争,白白死人和花钱,对他们来说是最不愿意的事情。
李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最后还是悻悻闭上了嘴,要低调。
洛苏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不在西域挑起战火,是因为他有更大的追求。
西域是中原的基本盘之一,在基本盘上,当然要慎战。
李世民朗声道:“朕以为国师所言,甚是有理,诸卿,就按照国师所言,做一份策论上来,朕要颁布出去,让天下人都看到。”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李世民突然对洛苏说道:“国师,刚才您所说的在西域维持一直募集军队,朕突然想要,是否能在长安也如此做,将百骑扩大一番呢?
隶属于北衙,只听从朕一个人的命令呢?”
大唐的折冲府制度,府兵在十二卫之下,这十二卫是政府军,归属于在南衙,也就是说这些军队在宰相的操纵下。
天子也有一部分直属军队,那就是安置在北衙的百骑,人数很少,现在李世民是升起了扩展百骑的念头,如果能够扩展到千骑的话,那天子的安全就能够大大增强。
洛苏微微眯眼,淡淡笑道:“天子想要做的,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说罢施施然离开太极殿,光照在他的身上,李世民在身后望着,只觉一座最高的山缓缓显出。
“国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李世民心头缓缓浮现出疑惑,这些年国师所做的事,让他渐渐有了些明悟,国师一定是在谋划着某些事,他忍不住回想起之前洛苏所说过的,“现在陛下伱还接受不了,那就是时机未到,等时机到了之后,你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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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昌之战后,大唐以一种审慎的态度注视着西域这一片广袤的地域,大唐使用武力加外交的方式,以极强的战略定性使自己成为西域的仲裁者,世界上第一个国际法庭在这里诞生。——《唐帝国兴衰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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