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夕脚步一滞,露出洞若观火之色,口中却道:“我问了你便愿意说么?”
他的眼神里有触目惊心的冷淡,好像是浸过冷水的柴火,曾经越是烧得热烈,如今越是凉得刺骨,纳兰祈一怔,嗫嚅道:“如果你想知道,我也许。。。”她顿了顿,终于没有接着说下去。结果不言而喻,即便是他开口问了,她也不会说。
楚风夕淡淡笑着,目光从纳兰祈脸上一掠而过,他什么也没说,她却突然有种被揭穿的无地自容。
“我。。。你。。。”纳兰祈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恰恰可以看见楚风夕憔悴的侧脸,他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似乎有点焦虑,又有点叹息的意味。也许是晨光熹微,花影太浓,那一瞬间这个桀骜的男人,竟让她看得恍惚了,“其实我和楚风月。。。”
楚风夕骤然开口打断纳兰祈的话:“祈祈,案件未结,你不要四处走动!至于其他的。。。我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说着,猛地拨开面前纷繁的秋星子,逃也似的离开了清流院。
有些真相,无法面对的又何止一人?
“小姐,用膳吧!”景罗踏着碎步从屋内走出来,乍一看,她比以前瘦了许多,脸上还扑了胭脂,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有身子的人切忌用心过多!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不能不为孩子打算吧?”
“孩子。。。”纳兰祈宛如失神般的手腕一松,描金小盏“啪”的一声碎在地上,她忙躬身去捡,却被景罗一把挡开,“小姐别碰,我唤下人来打扫!”
见景罗远远走开,纳兰祈方抚着小腹,深叹道:“孩子,我们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敢提楚风夕如何到楚烬那里求得了恩典:准她禁足清流院听候发落。她猜,或许是以那个“莫须有”的孩子为借口和理由,或许是他又为她付出了什么其他的代价。。。但楚烬不是傻子,他迟早会派人来查,九卿也绝不可能尽数被楚风夕收买,孩子的身世究竟该如何掩饰?
等了半天竟不见景罗回来,诸事烦扰之下,纳兰祈也并未多加留意,随口唤来几个粗使丫鬟清理了碎碗,就懒懒靠在床上翻看《女贞》。正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有人大喊:“纳兰姑娘,纳兰姑娘,聂妃传你即刻去棠心殿。”
聂妃?棠心殿?纳兰祈闻言精神一振,她与聂妃素无恩仇,此时急召她入棠心殿做什么?难道不知她被禁足之事?一股不详预感徐徐升上心头,正要设法推却,又听那传话丫头道:“娘娘叫我问姑娘,景罗是不是清流院里的奴才?她受了点伤,姑娘最好还是赶紧去看看!”
“好,我就来。。。”虽然曾和景罗针锋相对,但相处日久,终还是无法罔顾她的生死。纳兰祈急急披衣起身,跟着那传话丫头往棠心殿赶去。
尚未进门,便听见景罗撕心裂肺般的哭喊。纳兰祈一步跨进殿内,只见景罗趴在板凳上,双目紧闭,唇瓣撕裂,长发被拨到一边,露出毫无血色的脸来,背上的衣服和皮肤紧贴,呈现一大片猩红,并且已经凝固,颜色深暗。
纳兰祈心中一紧,缓缓抚过景罗伤处,颤声问:“景罗,还能忍么?我这就带你回清流院。”
景罗意识涣散,人事不辨,只剩口中死死衔住一口气,喃喃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见此情状,纳兰祈竟莫名想起了仍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顾兰亭,一时心急,顾不得所谓宫规礼数,扶起景罗便向外走。
蓦地里,一个尖利女声在身后响起:“大胆奴婢,见了聂妃娘娘,还不赶紧磕头请安!”
纳兰祈应声回首,只见一大群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宫人簇拥着一个仪态万芳的贵妇自里间走了出来。
她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说不出的妩媚和凌厉。体态纤秾合度,肌肤胜雪,面似桃花,指若春葱,发梳缕鹿,只以红宝石的簪钗装点,反而更显得她丽质天成,鹤立鸡群,确有一统后宫的资本。
此一段,纳兰祈走马观花地也读了不少《女贞》之类的书籍,宫中规矩多多少少学了些,又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即扶着景罗盈盈拜倒,口呼:“聂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聂妃扭着身子,端坐上首,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叫“起来”,只意态闲闲地盯着手上的一枚翡翠戒指,看了许久,侧目对身侧的宫人道:“内务府这群狗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拿这样的成色来糊弄本宫!”
那宫人约莫也是楚烬妃子,但具体什么品级纳兰祈分辨不出,只见她谄媚地看着聂妃,陪笑道:“若说姐姐这成色还不好,恐怕就没有更好的了!”她的话还没落音,其他宫人便七嘴八舌地插嘴,齐齐将聂妃从地上拱到了天上。
聂妃笑得合不拢嘴,状似全然把跪在地上的纳兰祈和景罗忘到了九霄云外。可怜纳兰祈身怀有孕,还托着分量不轻的景罗,额上冷汗涔涔直往外冒。这时,耳侧突然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起来吧。”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色彩灼目。楚烬负手立于身侧,陈喜引着仪仗低头站着,皆是静悄悄无半点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今朝一幕又有多少落入他的眼中?
纳兰祈心头一松,差点便要哭出来。
聂妃微微一愕,起身拜倒,口呼万岁。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群人,楚烬却视而不见,一手揽住纳兰祈,目光温柔,轻道:“抬起头来。”
蓦地想起先前行刺之事,纳兰祈心疑有诈,脑中电转,怔怔半晌不敢抬首。这一幕落入聂妃眼中是“蓄意勾引”,在楚烬眼中却是小女儿家娇羞姿态,笑问纳兰祈:“你怕孤?”说着睇一眼聂妃等人:“都起来吧!陈喜,你差人带这昏迷的小丫头去看看医官。”陈喜跪拜领命,即刻派了二人将景罗背去了太医院。
聂妃横了纳兰祈一眼,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大王政事处理完了么?累不累?”
楚烬似笑非笑道:“有聂卿累么?”转身抬起纳兰祈下巴,静静看了一瞬,温和道:“告诉孤,你叫什么名字?”
纳兰祈微微颔首,“奴婢纳兰祈。”
“纳兰祈。。。你就是纳兰祈?”楚烬眸光一转,“你跟孤来凌霄殿。”
陈喜只当是后宫又要添一佳丽,刻意领着一众内禁远远地候在凌霄殿外。
入宫已近一年,这却是纳兰祈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楚烬,他虽然已近不惑之年,仍然精神矍铄、英姿勃发,与楚风月、楚风夕、楚风彦相比,更有一番令人敬仰的大男人气概,历经尘世磨练,眉目间成熟稳重,加上天生的王者风范,令人观之深敬。
“你是叶素女儿?”楚烬淡淡发问。
此为多事之秋,纳兰祈不欲多生事端,只低眉顺眼道:“是。”
“你竟怕孤至此?”楚烬禁不住轻笑:“你和小蓝虽有几分相像,性子却差了很多,她那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这世间恐怕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听出楚烬满怀追思之意,纳兰祈心中禁不住冷笑:她怕楚风月!口中却仍然十分恭谨道:“回大王话,奴婢并不是在叶府中长大,和叶蓝姐姐只有几面之缘。”
楚烬微觉失仪,收起提到叶蓝时的松快语气,徐徐道:“若衾为妻,你为妾,七日后大婚,如何?”
“七日后大婚?”纳兰祈闻言一愣,忍不住抬眼偷觑楚烬的脸色,他双眸沉沉,似有不尽深思,她心中一慌,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小蓝当年突然悔婚出走,我作为一国之君,竟。。。竟。。。”楚烬眸光微微一动,“你和小蓝,最像的倒不在外表,而在你们都是性情中人!但你母亲出身卑贱,你又有官非缠身,若非。。。”
说到此处,楚烬突然愣住,气氛有瞬间的凝滞,纳兰祈率先反应过来,伏地叩拜道:“奴婢谢大王恩典!”
楚风夕求亲之后,楚烬一直未作任何回应,想必是去调查了她的过往。他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应允婚事,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查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尚未放下和叶蓝的一段情,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但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对她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她需要的不过是孩子父亲而已。
这时,外间突然传来吵嚷之声,似是楚风夕的声音。楚烬拍拍衣袍,起身对纳兰祈道:“你自己出去跟他说吧。”
“是。”纳兰祈躬身退了出去。楚风夕已在门口和陈喜等人闹得不可开交,差点要动手打人,一见纳兰祈出来,急急问道:“父王。。。父王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纳兰祈心知楚风夕必是听了棠心殿的宫人以讹传讹才急成这般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这么短的时间大王能将我怎样?”
此话一语双关,楚风夕听罢亦是忍俊不禁,没好气道:“我明天定要撕烂了那些狗奴才的嘴!”
众内禁见楚风夕熄了火,大大松了一口气,顷刻之间各就各位。
云遮雾掩一弯新月,皎白的月光在朦胧的殿宇间游走,御苑中花香四溢,浮光掠影,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灿灿的光晕中。
秋思尽,凉意深浓。
恰是同一双绣着鸳鸯的软底绣鞋踏在御苑的青石板路上,连着长裙曳地的声音,沙沙作响。穿着同样的鞋,却要走不同的路,此刻,那个人手里握的是谁的芳心?
“父王在凌霄殿中和你说了什么?”身侧忽而传来楚风夕清朗的声音。
“啊?”纳兰祈只顾怔怔出神,并未听得楚风夕问了什么。
楚风夕如同月色一般的目光在纳兰祈面上转了一转,问道:“你和三哥在一起时也总是这样心神不属么?”月光溶溶,落在他的眉间,隐约有忧伤之色。
纳兰祈知他心伤,却故作懵懂,只道:“大王答应我与谷若衾同日进门,她为妻,我为妾,我已谢恩。”
楚风夕伸手扶在玉栏之上,月光倾在他的身上,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你只谢恩,不生气么?”
纳兰祈微觉诧异,反问:“婚事如愿进行,我为什么要生气?”
楚风夕微微叹息,目光转向暗处,隐藏了所有的波澜,“你得知三哥心中至爱是叶蓝时,你可生了气?你得知三哥要娶的人是高月落时,你可生了气?”
纳兰祈的心猛地一沉,不觉后退数步,发髻上别的银流苏兀自摇晃不已,一下下轻触额角,冰凉凉的一片,脸上渐而浮上清苦笑意,“三。。。三公子他和公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怎么会生气,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楚风夕不住冷笑:“纳兰祈,何苦自欺欺人?”纳兰祈脸上一红,还不及答话,他已如同宣誓一般接着说了下去:“从小到大,无论比什么,我都不如三哥,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赢,我一定要赢回你的心。”他悠悠一叹,复有不羁笑意绽于唇际,“我的好,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细细琢磨。”
纳兰祈微微黯然失神,唇畔勾起一朵笑纹,却是疏离浅薄,“妾免不得要向四公子谢恩,若非四公子一力周旋,妾岂能安然无恙?”
“一力周旋?想为你周旋的可不。。。”楚风夕仿若自嘲般一笑,“当年我母妃竭尽心力,尚不如沈妃舞一曲惊鸿,如今我愿为卿守得星汉灿烂,是否也不如三哥回眸一看?”他目光微迷,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背影轻颤仿佛荡漾的水纹波动。
“风夕公子。。。”纳兰祈唇齿间衔着一抹清淡的忧郁,仿佛秋末素凝的浅霜。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却莫名被楚风夕暗藏的痛苦击中,心中激灵灵一凉,怔怔半晌无语。楚风夕亦无语,风声在花间树下穿过,簌簌入耳,泠泠透心。
瞬间对视,只是瞬间,纳兰祈已深觉不妥,心中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无法抑制地片片碎裂。忙转首看向别处,微风徐徐吹来,鬓发尽乱,钗环横斜,楚风夕的湖蓝色轻袍猎猎作响,他忽而探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挥,似是摘去了什么东西。她甚是戒备地后退数步,脱口便道:“人多口杂,公子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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