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乔煊回道:“就在十日前,瞿增与他父亲闹翻了,督军应该知道,瞿增自幼丧母,虽有舅父庇护,却不敌父亲偏心二房母子。”
卢天胜更是惊讶,“他们父子已经闹翻了?我的人竟然还没报信给我!”
白乔煊思忖着问道:“督军这么久都没有得到消息,会不会是那边的人出了什么意外?”
卢天胜思虑片刻后说道:“有可能,稍后我派人去查探。瞿增是逃到你们白家湾了吗?”
白乔煊点点头,“我与他素有交集,称得上是朋友。加之离他最近的容身之所就白家湾,所以他就寻我来了。”
卢天胜的目光中隐含狐疑,“就算知道他们父子决裂的消息,你也没有道理平白无故地跑来给我送信,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吧。”
白乔煊笑问道:“督军可听说过硕纪之乱?”
“当然听说过,几十年前轰动蒲东的一场战乱……”说着卢天胜已经猜到白乔煊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帮瞿增,重演当年的硕纪之乱?”
白乔煊颔首,“督军不觉得如今瞿家的乱象像极了当年硕纪之乱前的情景吗?当年身为嫡长子的裘纪渊和童广霆都是年幼丧母,而他们的父亲又都有各自宠爱的妾室和庶子,他们这两个嫡子受不到重视,甚至时时受到父亲和庶弟的欺压,最后二人联手,借助外戚的势力,逼迫父亲退位,屠尽曾与自己为敌的庶母和庶弟,所以硕纪之乱也称为嫡庶之乱。”
卢天胜忽而笑道:“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诅咒这回事,我听说当时他们用的都是极刑,那些人边受刑边诅咒裘纪渊和童广霆子嗣稀薄,江山不过三代而亡,没想到现在还真的应验了这句话。”
白乔煊说道:“同根相煎,总是凄凉。不过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一个机会。督军登位以来,虽然蒲西在名义上是一个整体,但是督军应该深有体会,名义永远不能延伸到实际。祁封瞿家、通邑徐家、广辉纪家,三地相近,三族相连,其间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是督军的心腹大患。”
卢天胜淡淡道:“你说的不错,这些年我一直由着他们自治,不过是因为我担心不知何时就会与蒲东有一场大战,自家的事也是令人头疼不已。如今没了蒲东的隐患,也是时候腾出手来收拾收拾他们了。好,我可以答应你,助瞿增起兵,只是起兵之后的事……”
白乔煊接道:“督军放心,就算没有与父亲的矛盾,瞿增对督军也是没有恶意的。更何况督军能够帮他转势逆运!他日后一定会成为天军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卢天胜又问道:“既然你已经想过应对瞿家的办法,那徐家和纪家的应该也已经想到了……”
“督军说的不错,纪家其实已经不必我们费力去想了,他们是三家之中最弱的一个,这次能来为二少爷贺喜,就说明他们已经心怀忧惧,我想只要督军在嘴上说说威逼利诱的话,就可以将他们收拾服帖。所以我们现在要着力对付的是瞿家和徐家,乔煊想到的计策就是一攻一赏,攻的是瞿家,赏的是徐家。”
卢天胜微收眼睑,“离间计?不错不错,那你觉得我应该赏他们什么呢?”
白乔煊不答反问:“我想如今最让督军头疼的,就是择选蒲东的管辖人吧?”
卢天胜不由深深地盯了白乔煊一眼,沉声说道:“是。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如何攻下蒲东,却从未曾想过裘泽远会把蒲东拱手相送,这一切来得太快,我确实没有想好蒲东应该交给何人治理,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只怕蒲东很快就会陷入百年来纠缠蒲西的困局,到时巨浪掀起,第一个吞没的,就是卢家。”
白乔煊平静地说道:“按理来说,督军得利,首先想到要分享的应该是几个儿子。可惜,督军也如瞿栎一样,在四个儿子当中,有一个最为疼爱的儿子,所以您将蒲东交给谁都不会全然放心。”
卢天胜眼锋直扫白乔煊的眼眸,可惜那里太过沉静,他无法看出他的真正意图,“我想如果你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是无法继续往下谈了,为什么要帮我?不要告诉我是为了修复我们两家的关系。”
白乔煊笑道:“的确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两家的关系,而是因为一件私事,乔煊自己的私事,也是乔煊要与督军说的第二件大事。”
“哦?什么样的私事能称之为大事啊?”
“乔煊想求娶令嫒,大少爷的胞妹,卢希小姐,希望能得到您的首肯。”
卢天胜愣了片刻,忽而大笑,“虽然你我只见过短短数面,但你真是给了我很多意外,而且一次比一次惊奇。”
白乔煊唇边含笑,却未回一言。
卢天胜本以为他多少都会有些惶恐,毕竟希儿如今是全蒲炘州最尊贵的闺中女子,想娶她的男儿大有人在,不必非要下嫁给他这么一个居于一隅的人。以他的智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卢天胜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他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眼。因为出身富贵的人妄自尊大与出身低微的人妄自菲薄都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表现,只有当人克服这种心绪,才能够摆脱世俗的束缚,成就丰功伟业。
虽然卢天胜在心底已经认可了白乔煊的能力,他可以承得起希儿的一生,可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卢天胜总觉得,现在就说可与不可,决定她的终身大事,有些草率。
想到这里,卢天胜说道:“希儿身份特殊,她的婚事不是只要我点头就可以的,你还需要让她自己和她的母亲点头。”
白乔煊笑道:“督军之意,乔煊明白。乔煊自会去督军府主院,拜访尊夫人。”
卢天胜听他只提到钟舜华,心下一惊,“难道你已经……你们已经……”
白乔煊微微颔首,“乔煊今日斗胆来向督军提亲,希儿是知道的。”
“希儿?你们都已经这般熟稔了吗?你竟直呼她的闺名?你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白乔煊淡淡笑着说道:“督军公务繁忙,我们两个也一直心思未定,所以……”
卢天胜笑叹道:“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啊,唉……希儿这孩子……”
“督军莫怪她,都是乔煊不好,让您伤心了。”
卢天胜摆摆手,“罢罢罢,也是我这些年一直放任她远游在外……就这样吧,你找时间去督军府,之后我也会再与希儿和她母亲谈谈。我们先说徐家的事情吧……”
白乔煊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恭顺地说道:“是,督军。乔煊愚见,猜测督军之所以会为蒲东的管辖权头疼,是因为无论交给哪个儿子,都会有后患。您觉得如果把蒲东交给大少爷,二少爷将来便再无容身之处;交给二少爷,又怕他无心无力,最后还会为局势所累;交给三少爷,担心他经验不足,能力有限;交给四少爷,是怕他年纪太小,主少国危。”
卢天胜长叹一声,“可惜挚儿……向来胸无大志,只想永远困在那遥尘岛上,他哪里想过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又哪里想过我这个父亲,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啊?”
白乔煊略低下头,让卢天胜看不到他的目光,又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所以督军帮他娶回一个能助他成事的女人,甚至有了将蒲东交给她来打理的想法。”
卢天胜已经领教过白乔煊的智计,对此他并无惊讶,直接说道:“你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有让她助挚儿成事的打算,但若说现在就将蒲东交给她,还是太早了些。她虽然聪慧机敏,坚韧过人,但是治理一方土地,只有这两点是远远不够的,年资、阅历、威望都是问题。”
“那督军打算……”
“暂时把蒲东交给何家、霍家和郭家共同打理,三家轮流主事,直到迁都完毕为止。”
白乔煊心下了然,这三家都与童家关系紧密,在蒲东的势力深稳雄厚,如果卢天胜要为卿子汀留下后路,把蒲东交给他们再合适不过,可是他又怕一家坐大,架空主君,所以宁可蒲东的政局稍乱一些,也要让他们轮流主事,这样他们彼此合作又彼此牵制,没有一家能够威胁到卢家。至于迁都,如今蒲炘州合二为一,无论是金都还是邺津,都不再适合做蒲炘州的都城,所以迁都之举势在必行,而迁都又是极为庞大的工程,没有三年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只要卿子汀和童昱晴能留在金都,卢天胜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儿子,调教儿媳。
“乔煊方才说想要督军赏赐给徐家的,就是蒲东的管事之权。您想,徐家世代都在通邑,与蒲东甚少往来,对那里的局势只知表象,如果您把蒲东交给徐家人,一来可以为日后打压创造契机,有二少奶奶的亲眷在,随便找一个错处就可以让他们翻不了身,二来您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们,您觉得瞿家人会怎么想?”
卢天胜仍是愁眉不展,“你这离间计固然不错,但徐家的主事人不是傻子,他若是不肯接这份差事怎么办?”
白乔煊点头,“没错,他的确有可能不接这个烫手山芋,可只要督军的指令传到通邑,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接与不接,都会在瞿栎心中种下疑窦,您觉得一个正沉迷于美色的人,会想太多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有这个头脑,想到这是一出离间计,瞿家已乱,天军大兵压境,督军要对付损伤后的瞿家和完整的徐家,也不怕什么了吧……”
卢天胜的眉头终于舒展,“没错,只要瞿家不是以前的瞿家,就没有什么是值得我顾忌的了。乔煊,你真是帮我除去了一个心病啊……”
白乔煊微微笑道:“能为督军解忧是乔煊的荣幸。今日已经叨扰督军多时,乔煊也该去讨一杯喜酒喝了。”
卢天胜哈哈大笑,“对对对,你到访多时却连一杯茶水都未曾奉上,实在失礼,我们这就回喜宴上吧。”
自从父亲随白乔煊走后,卿子汀虽在敬酒,但心早已不在,如今看到父亲喜开颜笑地回来,他更是心乱如麻。他一边告诉自己,如果再迟一步,妹妹就会万劫不复,一边告诉自己,如果对父坦白,若娮就会死无全尸。
“夫君,夫君!”
童昱晴的声音将卿子汀拉了回来,他这才发现对面的那人惊疑不定,而自己手抖不止,杯中的酒已洒出大半。
顾维泓笑道:“孙将军为督军镇守南境,二少爷这是太看重孙将军了。”
孙翊虽然对卿子汀心不在焉的态度很不满意,但看在顾维泓的面子上还是笑道:“二少爷如此看重,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童昱晴又给卿子汀斟满酒,卿子汀强打起精神来敬了孙翊一杯酒,顾维濡见卿子汀脚步虚浮,忙扶住他问道:“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卿子汀努力地摇摇头,偏偏此时白乔煊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二少爷这是不胜酒力吗?不如先回房休息吧。”
卢天胜看到儿子的脸色,也说道:“挚儿,你若是撑不下去,剩下的几家人父亲应付就好,你先回去吧。”
卿子汀一听到白乔煊的声音就头痛欲裂,童昱晴见卿子汀明明已经气力不支,他还要来上前挑衅,气恼不过,遂扶住卿子汀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卿子汀想到,就算不为自己的名声,不为父亲的颜面,也要为若娮的这份心支撑下去,于是他覆住她的玉手,笑道:“我没事。”
白乔煊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转瞬间便笑道:“那白某人就该敬二位一杯酒了。”
童昱晴直视着他的眼眸,将两个酒杯斟满,卿子汀本想接过来,却没想到童昱晴直接端着酒杯走到卢天胜面前,声如碎玉地说道:“父亲,我与白公子本是旧识,他也不算是外人,这一杯酒就让昱晴代劳吧。”
卢天胜突然想到他们二人本该是裘泽远的儿媳和女婿,不由暗叹人世无常,他哈哈笑道:“好好好,的确不是外人,很快就都不是外人了。”
童昱晴本以为卢天胜会拒绝,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心生疑窦,她转头看向白乔煊,见他笑意连连,心中更生寒凉。
白乔煊也回眸看向童昱晴,两人目光相接,瞬时便读懂了彼此心中所想……
饮尽杯中酒,童昱晴挽住卿子汀的手臂,继续向在场宾客敬酒……换汤宴毕后,伴着戏谑的贺郎词,卿子汀与童昱晴三酌易饮,顾维清又带着人大闹洞房,子时方散。
卿子汀握着床头果说道:“若娮,我……”
童昱晴打断了他,“等等,床下和柜里的人都出来!”
卿子汀惊得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人一个一个从床底爬出来,“你们什么时候藏到那里的?过了一会儿又叹道:“天呐,你们六个人是怎么挤进去的?”
他又转头看看从柜里出来被挤到变形的人,笑得话不成句:“你们……你们真是……”
“都怪你!喘气那么大声!”
“这怎么能怪我呢?你活着不喘气啊?”
“我没让你喘气吗?关键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童昱晴忍不住笑出了声,“实在不好意思各位,是我的错,忘了告诉你们,我也算是半个习武之人,一两个人的气息我感受不到,但是你们十几个人的气息,我想只要有一点习武根底的人就能轻易察觉。”
此时门外忽而走进一人,他边拊掌边赞道:“我们这位二少奶奶倒真是位人物啊,子汀,小心点,不然日后够你受的。”
童昱晴看到这个混世魔王,自然而然就想明白这些人是怎么被塞进去的了。卿子汀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往外推,“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维清哪里是卿子汀能够推动的?他直接倚在门口说道:“哎哎哎,你们听到了没有,不能怪我说他重色轻友了吧?”
“你还说?让我们在里面憋了半个时辰,结果什么都没听到,还被人揪了出来,到现在我身上还疼呢!”
有一个起头的,其他人也纷纷叫嚷,顾维清拍了一下门框,“你们这一个个的过河拆桥是不是?梁阔!你说没说过想留下听音儿?”
人如其名,梁阔面容方圆,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堆到一起,“说过说过。”
顾维清又指向另一个人,童昱晴实在没有心思再应付他,直接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出门外,“顾大少爷有兴致还是改日再带人来玩闹吧。”
这次顾维清看向童昱晴的目光彻底变了,卿子汀尚且没有力气推走他,童昱晴一个女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到门外!他甚至觉得童昱晴为了不伤到他已经尽量省下力气,想到这里他转了个心思,嘻嘻笑道:“既然二少奶奶不喜欢我们打扰,那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找你们。”
众人听到顾维清正正经经地说话,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又听到他一声吼叫,“快走啊!等什么呢你们?”
童昱晴目送着他们走远后,回身锁上房门,问道:“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
卿子汀倒了两杯热水,示意童昱晴坐下,回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未与你说……”
童昱晴见他一直摩挲着白乔煊送给他们的礼盒,问道:“事关白乔煊吧?今日你一见到他,脸色就不是一般的难看,他拿什么事威胁你了?”
卿子汀从来都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前些时日不与童昱晴说是怕妨碍她报仇,可如今她的家仇马上就会有个了结,当务之急就是要阻止白乔煊对希儿下手,他不能再瞒。
童昱晴越往后听越生气,他怎么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竟然去害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卿子汀打量着童昱晴的神色,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你,但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求你,求你想想办法,救救希儿,救救我的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求你……”卿子汀作势就要跪到地上,童昱晴连忙将他扶回座上。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仔细地想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白乔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回头,但是如今自己就算不为了报父母之仇,为了道义和责任也不该再回头。
乔煊……你不愧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你真的很会给我出难题……
半晌过后童昱晴说道:“你莫急,我会尽力想办法阻止这桩婚事,只是……”
卿子汀忙道:“只要尽力就好,如果最终真的事与愿违,一切还是要以童氏的家仇为先。”
听到卿子汀这话,童昱晴羞愧地低下头,“子汀,我真是欠你良多,其实我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卿子汀见她如此,暗责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转开话题,“若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日一早,我们要去城南钟府拜见舅父,舅父与夫人不同,他为人和善,对我也如对待大哥一样,所以你不必太过紧张。”
童昱晴问道:“你说的可是夫人的亲兄长,大哥的亲舅父钟澍波?”
卿子汀回道:“是,他也是大嫂的父亲,大哥的岳父。你也听说过他?”
童昱晴点点头,“钟先生的嘉言善行,即使我远在邺津,也有所耳闻。我听闻他富而不骄、乐善好施,深得督……父亲的倚重,百姓的爱戴。”
卿子汀笑道:“不错,舅父确实德高望重,令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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