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会结束后,三木推着许锐锋的轮椅走在街头,兴致很高的在一队日本兵陪同下缓步向前。
“许桑,你的改变是我没想到的。”
许锐锋双目无神的回答道:“我也没想到。”
“那,什么时候能完成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步交易?”
“现在就可以。”
此刻,许锐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温婉被一众日军围绕在中间的缓慢跟随。
“我能和她说句话么?”
三木很礼貌的让开了身位,用手虚引,缓步后退,那一刻,温婉伸手扶住了轮椅的扶手。
“你亲手砸断了我的脊梁。”
温婉对许锐锋的改变无法理解,上一次打电话,他一副诀别的态度询问‘是否后悔’,这一回,竟然出现在了新闻发布会上向日本人投降,她都恨不得冲上台去给这个男人两嘴巴。
为了和这些日本人斗,她连自己都卖了,现在你投降了?!
许锐锋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咬紧牙关的忍着。
他得忍着,往小了说,自己一开口就是全家三条人命,往大了说,绣娘、温家三口、红党张自强、小五子、吕翔以及山里十一个军四万人,这么多人的努力全都要功亏一篑。
这个时候温婉的误解还重要么?
她那专属于女人的不理智,在如此重大的利益面前,得多微不足道啊。
呸。
瓦房店。
当许锐锋再次回到这儿,二婶站在自家门口歪着头狠狠吐了一口,随即‘碰’一声关上了院门,像是在知道许锐锋投降日本子以后,连做他的邻居都觉着丢人似得,满脸的埋怨。
许锐锋继续忍。
他在众多日军的围绕之下,忍受着四周邻里的关注,听着那一声声问询……
“他就是北满坐地炮啊,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也看不出来啊。”
“都说北满的坐地炮是抗日英雄,连说书先生都在茶馆里讲他的故事,今天这小子投降了,你看出来了啊?”
“也是啊,到底因为什么啊。”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日本人许下了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承诺呗。”
以前,许锐锋顶多算是匪,周围的邻居也就拿他当个茶余饭后的话把儿,反正北满的许爷又不欺负老百姓,谁想聊就聊呗,只要不在明面上过不去,基本没什么事;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汉奸了,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了,那街面上还能有好眼神?
“看见了么?”
温婉推着许锐锋轮椅,挺着肚子在街头问道:“看见周围邻居都是怎么瞅你的了么?”
“他们都在用最怨毒的目光,恭贺你升官发财呢;他们都在用最恶毒的腹译诅咒者你没出生的孩子,老许啊,这回咱们家一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听到这儿,许锐锋笑了。
还行,起码在温婉的心里他们还是一家人,即便话说的尖酸刻薄,可那态度依然像是一个母亲发现了抽大烟的儿子一样,虽痛心疾首,但依然未曾放弃。
“他们有什么资格觉着我丢人?”
温婉突然停下了脚步,绕过轮椅站在许锐锋面前一脸愤怒的问:“你说什么?”
许锐锋站在街头,伸手一指这才敢走出家门的百姓,二次重申:“他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觉着我丢人?”
温婉挺着肚子掐起了腰,恨铁不成钢的喊道:“彻底不要脸了是吧?”
老许没和温婉计较,一字一句说道:“几个月前,白建武入北满,我一个人进日侨区刺杀的时候,这群人谁给过我一个‘你是英雄’的眼神?”
“北满城外,我一个人在山坡上迎着两个联队开枪,被抓回城内,这群人哪个不是躲得远远的?”
“现在觉着我是汉奸了?那我倒要问问,谁有进宪兵队替我尝尝电刑椅是个什么滋味的胆子……”
“谁有!”
瓦房店街头好不容易才恢复的那点生机不见了,老百姓面对许锐锋的叫嚣根本没人搭茬,一个个低下头快速离开。
“看见了么?”许锐锋顺手一指:“当初我从中日友好医院被宫本明哲抬进宪兵队的时候,他们就是用的这种目光,直到现在,我也没听见任何人喊过一句‘老许,你是好样的’。”
温婉气的呼哧带喘:“长本事了啊许锐锋,现在开始攀老百姓了,你和他们一样么?”
“谁不是老百姓!”
“你不是,你是蓝衣社!”
“废话,要不是为了等孩子生出来以后能和你肩膀一边齐,我会加入蓝衣社吗?”
那一瞬间,温婉停止了所有争吵,看着许锐锋问道:“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是。”
许锐锋解释道:“自打你往床头、门后、厨房藏枪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谁家好老娘们往门板后边藏撅把子,往行李箱里塞‘氰、化钾’啊。”
温婉气不过的抡拳头就往下砸,可她怀孕的身子能有多大力量,一拳拳砸下来像是撒气一样甩动着头发,累到气喘吁吁才停手问道:“那你怎么不说呢?”
“我说啥?一个成天用‘发报机’给红党发电报的人,我和你说啥?你们玩的是理想,我是拿人命换钱,咱俩在一个台阶上么?”
温婉似乎抓到了什么灵感似得:“那你说出去走垛……”
“杀张红岩去了。”
“那你说在马帮喂牲口……”
“杀白建武。”
“那你……”
“没了,我一共就蒙你两回。”
温婉想起了许锐锋身上的枪伤,和那天晚上回家以后身上的酸臭味儿,仿佛一切都明白了。
“可你为什么就非得投降呢?”
那种惋惜,打心底里抽出来时,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当温婉忽然想到自己从被捕至今身上都没挨过日本人的任何鞭子,马上闭上了嘴,乖乖的绕回到许锐锋身后。
她知道了。
这个坐在轮椅上,直到现在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继续往前,温婉在复杂的情绪包裹中再也张不开嘴了,这个男人刚才哪怕提一句‘我要是不投降,你和孩子就都没了’她都会觉着对方没出息,可人家不光没提,还完全不给你大义凛然的说‘谁告诉你我怕死’的机会。
在温婉眼里,许锐锋肯定不能算铁骨铮铮,但,已经不是她能责怪的了。
金山银山就在许家门前堆着,可这俩人跟没看见似得根本不瞧一眼,直到走向连院墙都坍塌了一半的裁缝铺前,温婉所有回忆都涌上心头,睫毛很快被泪水打湿。
她记得在这个院落里自己和绣娘所相处的每分每秒……
“去,伸手去井边上摸一块凸起的砖,慢慢把砖拿出来,在砖底下压着一份东西,把那东西给三木。”
许锐锋刚说完这句话,三木立即叫停:“许桑。”
老许都没在意的回头道:“要不你来?”
三木不说话了,张自强的自爆直到今天都让三木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当初没有走出那个院落,他很可能已经被炸死了。
温婉怀疑的看向许锐锋,老许赶紧给了她一个眼神,那一秒,温婉迈步走向了裁缝铺后院的井口,慢慢悠悠的将手伸了下去。
当那张纸被掏出来,温婉低下头去看纸上的文字,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抬起了头望向许锐锋。
这是日军的运输时刻表,从哪出发、何时到达写的清清楚楚……
温婉终于明白了许锐锋为什么说会在宪兵队内看见绣娘,原来她并不是折在‘肃正计划’中,而是为了这份东西。至于自己男人的投降,应该也是为了这东西,那么绣娘在宪兵队中和老许的交流会不会是……
许锐锋在瞪她,用前所未有过的态度,整张脸十分严肃。
温婉立即低下了头。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除了奉天的旧领导外,连绣娘都不知道,如果说老许发现了自己和组织联系的电报,那很可能会分析出这一条。也就是说,这一次的投降,是在重伤之下没有办法的妥协,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接触到这份信息,才能将其牢牢印在脑子里。
扫过一遍后,温婉连第二遍都不敢看把东西叠好送出,可她并没有交给三木,很不在乎的塞进了许锐锋手中。
那时,老许看着三木伸出手:“三木少佐,东西现在就在我这儿,我们家和温老六一家的赦免令呢?”
三木伸手解开军装上衣口袋,将那张文件交到许锐锋手中时,老许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我们可以走了吧?”
“请便。”
三木在街头掏出打火机,背着风将这张纸点燃时,捏着纸张的手直到所有文字都烧成了灰烬依然不肯松开,像是再给自己上最后一份保险。
如今,城里所有的红党都死光了,这东西也化为了灰烬,只要在杀了许锐锋这个知情人,整件事将会彻底烟消云散。
就在温婉推着许锐锋的轮椅走入自家院门的片刻,三木冲着他喊道:“许桑,千万别忘了身体养好以后要去北满监狱报道,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是北满监狱的典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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