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坤和殿的内室走出,炎烈一脚跨出高高的门槛,只觉得双腿绵软,每一步都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地浑然不着力,一个恍惚间脚下一绊,竟是眼看着就要摔倒。
“皇上!”一直守在门口的苏晋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不过饶是这样,也还是惊得他直出了一身的冷汗:“皇上,您没事儿吧?”虽说他对那些可谓是宫闱秘闻的往事都影影绰绰地知道一些,也明白伤疤的揭开总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但光看自己主子此时的模样,他的心里便是不自觉地打起了鼓:发生在宁贵妃身上的事情,难道竟是这般的不堪回首么?居然能令得素来冷静自持、即使知晓自己身中剧毒也泰然处之的炎烈都失了常性,这,会不会,也太严重了一些?
“无碍,咱们回宫吧。”挣脱了他的搀扶,炎烈此刻的眼神全无焦点,整个人就好像是失了魂魄,连走路都带上了一种梦游般的恍惚感觉,看得苏晋着实是打心眼儿里生出不安来。
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他随手招来附近的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然后,便再也顾不上多作停留,拔腿朝着炎烈离开的方向就追了上去。虽然皇宫大内守卫森严,并不可能会出现太多的意外情况,然而皇上现在却是如此的不在状态,这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情,他恐怕是万死都难辞其咎的。
而那本来只是在坤和殿外轮值的小太监,眼见得自己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可以巴结到皇上身边的人,又岂有不乖乖办事的道理?当下,在目送着那主仆二人离开之后就一溜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那速度之快,竟是全然不像平日里办差的懒散模样。
一路上近乎提心吊胆地陪着炎烈走回寝宫,望着那入得内室之后只是静坐在桌案旁边一动不动的一国之君,苏晋到底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看来他,的确是低估了宁贵妃在自家主子心中的分量啊。不然的话,即便事实的真相太过伤人,也不至于这么久都缓不过来吧?
“苏晋,当年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大概是他那一声叹息的动静影响到了桌边之人,就在他尚且还在考虑着要如何开口劝解一二的时候,那边厢的炎烈已是缓缓地抬起了头,语音低沉地兀自出声道:“不然的话,你何以非得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提醒朕去皇后那里问上一问呢?”其实这是极度显而易见的事情,不过他先前因着澹台沉炎的一番话而心神俱乱,完全没有多余的神思去在意罢了。
这是,秋后算账的意思了?
苏晋愣了一愣,倒也没有过多的意外,当即苦笑着上前就作了一揖:“奴才知不知情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您的确是从皇后娘娘那里得到了您想要的答案。”只是这样就够了,其他的,并不在他的顾虑之中。
牵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炎烈的眼神逐渐转浓,倒是显出了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郁气质:“答案是有了,可是,却晚到了这么多年。”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早一些知情,那如今的局面,是不是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呢?
“皇上可是在责怪奴才没有在知晓的第一时间就告知于您?”怎么说也是炎烈身边的老人了,对于自家主子的心思,苏晋自然是琢磨地透透的。因此之下,干脆不避不让,直截了当地就把话题给点明了。
虽然说某些事情是瞒着主子比较好,可既然眼下都已经摊开了,那再遮掩下去自是不妙。相反,以退为进倒是还有扳回一成的可能,所以,这种选择对他而言,其实并不存在任何的难度。
“亏你还知道!”冷哼一声,因着苏晋从容不迫的态度,炎烈到底还是没能真正发得起火来。
自己的这个内侍如何,他是比谁都清楚的,若论及对他的忠心程度和情分,恐怕放眼整个皇城都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苏晋的。这样的一个人,他相信他当年的隐瞒定然也是有内情在的,是以,哪怕处在眼下这种心情差到极点的情况之下,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苏晋恶言相加。只不过,这一切宽容的前提,却是必须建立在他给出一个合理解释的基础之上的。
“奴才给您一个解释便是。”笑容中不由自主地掺杂进了些许苦涩和无奈,苏晋半躬了身子,却是并没有如往常待在炎烈身边的那种自若和悠然。他很明白,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玩伴了。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有的只是纯粹的主仆关系。而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的话,一通责罚必定还是少不了的。
稳住心神,苏晋先是理了理思绪,这才接着继续往下说:“不管皇上信与不信,说句实话,奴才当时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可是了解地并不多,也并没有拿到什么实际有用的证据,所以才没有及时地禀报于您。”毕竟,污蔑宫妃那可是大罪,他纵然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也终究只是一个奴才,主子若想要让他死,他是绝对没有半分招架之力的。这一点,他打进宫的第一天起就认识地相当清楚了。
“只是这样么?”慢慢地站起身来,炎烈居高临下地望着垂手而立的苏晋,神色未变却足见威严:“那你又是在何时察觉到不对的?”这话出口的意思,却是已然选择相信面前之人了。
暗自轻舒了一口气,苏晋举止不变,依旧是一副恭谨到了极致的模样:“是在宁贵妃寝宫走水的那一天发现的。皇上您当时心忧宁贵妃的状况,并没有留意,奴才倒是去烧毁了的宫殿旁转了一转,无意中嗅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火油的味道。”但那一丝气味极轻极浅,被风一吹就彻彻底底地飘散了去,如果不是他的嗅觉天生就要比寻常人更加敏锐,恐怕也会毫不例外地给错过了去。
“火油……”一听到这里,炎烈那原本已经舒缓了不少的神情霎时就狰狞了几分。双手不自觉地紧攥成一团,他直接便是狠狠地一拳击打在了面前的桌案之上,直震得上面摆放着的茶壶茶盏都跳了起来,声势大得很有些吓人:“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她这分明就是要将宁儿活活烧死在寝宫里啊!若不是巡逻的侍卫发现得早,只怕她的阴谋当时就得逞了!”即便已经从白歆婳那里知道了真相,然而在面对着如斯细节之时,他仍旧是感到无比的触目惊心的。
那时候的自己,一心扑在开疆扩土的宏图大业之上,竟是从来没有发现后院的争斗居然是在不动声色间就上升到了这般血腥残忍的地步。那些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好似全无缚鸡之力的纤细女子,一到涉及自己的利益之时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用那双平日里绣花抚琴的双手去杀人灭口。单是想到这一点,炎烈就觉得后背的凉气飕飕地直往上冒,连带着对整个后宫都没有了好感,只恨不得能永世不踏入那里才好。
“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了,皇上还是不要再想了。”亲自上前执壶为炎烈倒了一盏清茶,苏晋面色平静,却是并没有表现出同样的惊怒和震撼来。很显然,在宫中这么些时候,他对这一切早就是习以为常了:“后宫女眷众多,皇上您的恩宠却只有一份,想要得到,自然免不了手段齐出。”
不说当年皇上对那两位贵妃许下的承诺的诱惑大到足以令人拼尽所有,就算没有那东西,皇上一直以来对宁贵妃的偏爱和疼宠就足够引发后宫女人的嫉妒之心了。皇后娘娘是武将世家出身,兼之自幼才貌惊人,性子难免好胜,在他看来,这等天之骄女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也不过是迟早罢了。倒是宁贵妃,明明也是清流大族出来的,可偏生温婉静雅到没有半分的心机和手段,所以每每落了下风、遭人毒手也不自知。他看在眼里,除了遗憾和惋惜之外,却也是半点方法可想的。毕竟后宫是女人的天下,莫说他一个小小的内侍总管,就连皇上,也不见得能将手伸得这么长,如今想来,也唯余一声长叹而已。
“手段齐出?呵,这话还真是贴切得很!”炎烙眸中迸发出一缕暗色,竟是少有地显出骇人之色来:“不过是因为争宠,就敢纵火谋杀平日里姐妹相称之人,就敢对一个孕妇施下重毒,令她血崩而亡不说,还顺带着荼毒了腹中的婴儿!这样心思诡诈、双手沾满鲜血的恶妇,居然还是朕的皇后……呵呵,这当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难怪,难怪烬儿怎样都不肯认他这个父皇,难怪他口口声声说着母妃的惨死和不值得,难怪他丝毫都不愿意和皇室攀扯上关系……却原来,他早就怨毒了这个地方,怨毒了这里的人,更怨毒了,过往那么多伤痛的回忆。
“看来,这一切终于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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