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珍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藏青色大襟布衫和黑色长裙,缓步走到桌前,慢慢坐了下来。当余笑蜀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愣住了。
怎么会这么像,清亮的眼睛,微微翘起又略带倦怠的嘴角,顺直的长发和带一点男子英气的眉梢,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坐在眼前的,是死而复生的卢一珊。
直到警卫给蔡玉珍的手腕上锁,金属扣咔哒轻响,余笑蜀才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一声。
“不知道你们把我捉到这里来,是什么缘故,至少,我希望了解自己的罪状。”
蔡玉珍开口、不卑不亢。
余笑蜀闭上眼睛,低下了头,深深出了一口气,他不熟悉这个声音,她确实不是那个温婉柔和的卢一珊。
“蔡小姐,通共,是杀头的罪状。”余笑蜀的嗓子有些嘶哑,他低头去看蔡玉珍的案卷,第一页上,案由一栏,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共//党匪谍”四个字。从刚才她的质问中判断,大概李沪生还没有直接证据。
蔡玉珍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学教员,绝对不是什么共产党,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共产党是做什么的。我只是在报上听说,国府和共产党已经联合,一起抗日。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想做一个共产党。”
钢笔在纸上滑动,窸窸窣窣,余笑蜀看了旁边的书记员,又转过头来。
“蔡小姐,你要想好,战争是军人们的事情,你贸然介入政治,不是太过凶险了吗?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现在你这样公然反日,对你是非常不利的。你这样年轻,就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吗?”
“在上海,像我一样想法的中国人,千千万万,你们大可制定一条言论罪,把大家都抓起来,只怕到时候,你们的监狱里也放不下吧。”说起话来,她渐渐离卢一珊越来越远了。
严屹峰转过头来,询问地看着余笑蜀,余笑蜀只能摇摇头。
他真想告诉蔡玉珍,不要这样,虽然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但是这对抗的神情、讥讽的态度,让她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女孩。这样的反应,不要说是严屹峰、李沪生这样的侦讯老手,就连一般稍有经验的预审员,都可以在第一时间断定,她一定有特殊的组织背景。
“所以,你承认是共产党了?”
“我说的每句话都很清楚,你们有记录员,希望你们保存好审讯记录,不要篡改。”蔡玉珍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小姑娘,真得厉害。”
严屹峰看余笑蜀没有说话,站了起来。
他走到蔡玉珍的身边,劝道,“蔡小姐,你我都一样,都是想过好日子的普通市民,何必非要卷入政治活动里面呢?共产党一直在上海中转资金、走私物资,目的,就是扩大战争!战争是什么好东西?痛苦之源啊!有爱国心,对不对,对嘛,任何时候爱国都是对的,但是如果爱国之心用错了方向,搞错了对象,就不好了。比如,现在满上海的暗杀恐怖活动、比如,给新四军走私物资提供帮助。我看这样,如果你不是共产党,也没有必要赌气,只要把你和两位同伴所作的事情细致地讲一讲,我们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可是,如果你不配合,你侧过头来看,对,后面的这个房间,叫做特种技术实验室,里面没有窗子、阴冷潮湿,只有四面长了青苔的墙和一颗高亮的钨丝灯泡。那个房间,我都从来不进去的,当然更不适合你这样的姑娘了。”
想不到这个严屹峰还挺会做工作的,余笑蜀注视着蔡玉珍,不知道她会怎样回答,心底隐隐有一丝紧张。
蔡玉珍还在沉默,吱呀一声,审讯室的铁门忽然被推开了。
“余副主任,难得,亲自指导工作,怎么把我的嫌犯调出来了?”李沪生大步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寒气。
余笑蜀的瞳仁急剧收缩起来。
“哎呀,沪生来了,”严屹峰走了回来,替李沪生拉开了椅子。李沪生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从书记员那里拉过记录,翻看了起来。
“共产党,真是名不虚传,”李沪生一边看一边点头,道,“蔡玉珍,我告诉你,这里不是闹着玩的地方,政治警察你听过吗?嗯,对,专门针对意图颠覆政权的恐/怖/分/子。所以你不要妄想仅凭几句话就可以蒙混过关。而且,也请你放心,虽然我们是讲证据的,但是没有证据,一样可以办你!”
他把记录往桌上一丢,啪地一声。
蔡玉珍并不发憷,而是抬起头,对着李沪生,道,“恐吓吗?日本人统制的上海,早就没有天理王法了,谢谢你帮我证实了这一点。”
李沪生眯起了眼睛,细细打量这面前这个女人,渐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道,“像,真像,昨晚就觉得,大白天看起来,更像了!”
他忽地转过头,对余笑蜀说,“笑蜀,我早就想请你一起来见见这个蔡玉珍,我是想着,她真的很像你的一位故人,容貌像、气质更像!对了,没记错的话,你们还有一张合影,也是一个冬天,福州路口的早点摊上吧?”
余笑蜀面无表情,淡淡道,“是啊,你这样一说,容貌还真有几分相似。”
李沪生见余笑蜀没有反应,摇头道,“太可惜了,卢小姐的奕奕风采,我至今记忆犹新,想不到这样快,你们就天人永隔了。真是太可惜了。”
李沪生故意提起卢一珊,余笑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
她的死是个永远的谜,在现场的石川健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更不清楚。当自己形将暴露、吴俊阳又被捕入狱无力回天的时刻,在那样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究竟是怎样除掉了潜匿已久的叛徒高竹村和权倾一时的内野丰的?难道一切都只是偶然吗?
斯人已去,连一句分别的留言都没有,她就在这世界上永远消失了,除了万国公墓一座孤单的坟冢,这个人好像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样。
这样的发问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如果说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裂痕,那卢一珊就是他余笑蜀不可触碰的伤口。
可是此刻,李沪生故意往这伤口上撒盐,他内心融沸的岩浆却并没有奔涌而出。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光,在李沪生提及“卢小姐”三个字的时候,蔡玉珍迅速地瞥了自己一眼。
对视的那一刻,余笑蜀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从未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也不可能是一个偶然,蔡玉珍一定和卢一珊有某种程度上的关系,她为什么这样看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除了胀满胸膛的酸涩的兴奋,余笑蜀还感到一丝凉意,那是死亡的恐怖再一次爬上了他的脊柱。
泄密了吗?
从南京投军的那一刻起,他一直是严先生的一颗孤子,哪怕在自己的同志中,也是一个隐形人。从前,与他单线联系的是吴俊阳,吴俊阳暴露之后,换成了赵复生。这种严格的单线联系,给了他稳固的安全感,但也让他时常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这样的孤独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哪怕是深深羁绊、别后重逢的卢一珊,哪怕他们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奋斗牺牲的亲密战友,余笑蜀也很清楚,只要斗争还在继续,他们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线,永远没有相交的机会。
所以,对面的这个女孩子,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呢?
他端起茶杯,吹去那层薄薄的水气,慢慢呷了一口。茶并不浓,但格外地苦,这是危险来临前的应激反应,他侧头看了看李沪生,强行抑制住了自己要拔枪的冲动。
“蔡玉珍,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李沪生忽然厉声喝道,显然,虽然他在反复刺激观察着余笑蜀,但他并没有抓住两人对视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这位长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蔡玉珍又把头扭到一边。
李沪生出了一口气,转过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用手指点了点,“这些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蔡玉珍看都不看,摇了摇头。
“黑市商品的走私帐!给皖南新四军的物资转运记录!”李沪生砰地一掌记在桌上,茶杯中的水都溅了出来。
“中共南方局的香港工作站带来资金,交给江苏省委在上海中转,再把采购到的西药和其它黑市商品通过你们的秘密通道运出去!送到新四军的后方!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严丝合缝的一条龙服务!了不起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要以为东西不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文件上签的是假名字,我们就奈何不了你,我现在就清楚地告诉你,你危害了国家的安全!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了你!而且,没有一个人会替你喊冤,因为你现在身处的这个囚室,在现有的政府机构里是查不到的!”
“国家安全?”蔡玉珍笑了,“怎么,难道现在上海除了日本人的军管,还有一个中国人的政府吗?”
这句话刺激了李沪生,他的父亲李秉书,正职任上海市市长,一年来,叛国投敌的李家已经被舆论骂得狗血喷头。他倏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蔡玉珍的身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蔡小姐,我相信你的决心和勇气,但我必须遗憾地告诉你,你的两位同志,已经和我们合作了,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一个信息,”他停下来,看了看余笑蜀,慢慢道,“他们说,就在这个特工总部里,还潜伏着一个你们的秘密特工,代号‘矿工’!”
李沪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笑蜀,余笑蜀则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来,揉了揉脖子。
“当然,最近,这个秘密特工的上线‘银匠’暴露了,接替‘银匠’的新上线‘渔夫’,现在就在上海!”
余笑蜀的发现自己的手臂忽然僵起来,脖子是真的有些痛了。
李沪生贴到蔡玉珍的耳边,道,“矿工,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你帮我们指认他,明天,你就可以回家。”
“我没什么人好指认的,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们的同志,一位潜伏在这里的勇士。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甚至远远超乎你我的想象。既然你不愿意开口、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软弱,导致他的暴露。那么我来代替你讲。这个人,早在十年前,就打入军统内部,在军统上海机关担任要职,在淞沪战斗中侥幸生还,还是个抗日英雄,后来被日本人俘虏,又成为了这里的重要人物,年轻有为、位高权重。”
他站在蔡玉珍身后,慢慢说着,每句话,都看着余笑蜀,目不转睛。
“现在,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严屹峰警惕地转过身子,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配枪上,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是吗?可惜我不是共产党,你提醒错人了。”蔡玉珍露出了微笑,她睁大眼睛,也看着余笑蜀。
“他是谁?”
“沪生?”严屹峰觉得场面快要失控了。
“就是他,刚刚说话的这一位!”
“你说什么!”严屹峰倏地站起,抽出了手枪,余笑蜀则一把推起了他的手腕,砰地一声,木屑飞溅,严屹峰一枪打在了天花板上。
哗啦啦声响,屋子里面有枪的人,几乎都掏出了枪。
枪声一响,李沪生匆忙扑倒,弄得灰头土脸,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大喝,“姓严的,你疯了吗?!”
严屹峰不理他,道,“余主任,这个女人信口开河、挑拨离间,还不如打死了干净!”
“老严!再不把枪收起来,下一个关进去的就是你!”
余笑蜀站起身来,道,“蔡小姐,玩笑,不能乱开,只凭你一张嘴,这里没有人会变成共产党。”他这话看起来是说给蔡玉珍的,但却对着李沪生在讲。“如果你再说不负责任的话,恐怕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整理一下自己的领口,拿起帽子,对李沪生道,“李处长,你刚才讲了一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本来是要来见识一下昨天那两个枪手的,都怪我好奇,走错了房间,人犯是你的,请你继续,我还有事要办。”
“老严,我们走吧,”余笑蜀低头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三刻了,该吃饭了。”
他避开了蔡玉珍的目光,转身离开。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而他正与这难得的一丝温暖越来越远。
“他妈的,这个李沪生,简直欺人太甚。”走廊里,严屹峰依旧心绪难平。
“算了,他没有证据,如果我真是共产党,你以为他会让我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边吗?”
当他一只脚已经迈过了了铁闸,严屹峰忽然道,“笑蜀,那个夏子彰和同案犯怎么处理好?”
余笑蜀挥挥手,道,“我是没有心情见了,你走个手续,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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