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笑蜀快入座,乔小姐也来,欣怡呢?怎么没过来?利群呢?还没到吗?”
夜幕降下,史公馆里电灯大放光明,史秉南刚回家不久,换了中式便装,便从内室转出来,招呼大家吃饭。
“利群打过电话了,还在路上。欣怡要照顾励之公,今天,就不过来了。”余笑蜀停止了与乔月的闲聊,站了起来。
走到桌前,余笑蜀才发现,这次摆上来的,不是叶佳兰最拿手的苏帮菜,而是日本料理。余笑蜀不常吃日餐,除了生鱼片和寿司,也不知道那些一碟碟摆上来的七七八八都是些什么。
“奇怪,怎么今天改了日本菜?”余笑蜀和叶佳兰都坐下,乔月也拉着丁寄萍坐好,只有秀燕和史虎头早就吃了个饱,跑来跑去不肯上桌,索性就由管家带着去院子里面玩了。
“是史先生你吃腻了苏帮菜,还是嫂子不想给你做了呀?”乔月看看史秉南,又看看叶佳兰。
史秉南哈哈大笑,道,“挤兑我也就罢了,还开起她的玩笑,如今这上海滩,也就只有乔月你敢摸她虎须了!”
叶佳兰也笑道,“乔月,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都很想你,还是秉南说,你在内地,生活上虽然方便,但是恐怕吃不到新鲜的海产,那正好,他最近找到了一个很有名的日本厨师,以前在京都做鱼生,日本人都要排长队去预定的,如今我们请了来做后厨,特意做地道的日本菜给你尝尝。”
乔月两手合十,对着满桌珍馐佳肴拜了一拜,道,“那真是谢谢了。”
“对了,这一位,是我当年做私人教师时候认下的小妹妹白萍,现在是上海的电影明星,这次本来觉得你们太忙,请她去车站接我的,干脆就被我一起拐了来吃饭。”
史秉南放下筷子,道,“闻名不如见面,丁小姐,早听笑蜀说过你,演技好、歌唱得也好,几个月前,不是还去我们那里参观过吗,怎么样,他没有凶你吧?”
丁寄萍尴尬地笑笑,“没有,怎么会。”
“那就好。”史秉南笑呵呵地。
她站起来微微鞠躬道,“感谢史先生和史太太的款待。”
面对沪上传闻已久、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丁寄萍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那些骄横不自觉地都收了起来。想到自己坐在余笑蜀的沙发上大吵大闹的那一上午,心中还有几分忐忑。
叶佳兰笑道,“快坐吧,不要客气,乔月的朋友,就是我史秉南的朋友,都是一家人。”
“是不是还有人没到呀?”乔月看了看空出来的一个位子。
“哦,是我和笑蜀的结拜兄弟还没到,上海金融界的青年才俊,也是笑蜀未来的大舅哥,他这个人山珍海味吃得多了,我们不必管他,”他转过头,“对了,笑蜀,欣怡是怎么回事,我请客,也推脱不来。你嫂子还特地为她做了一个腌笃鲜。”
“欣怡本来要来的,但是励之公这两天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离不开,一会儿这边吃完,我也赶过去看看。”
“啊,原来是这样,那好,我们也不要耽误时间,现在就开动,大家边吃边聊吧?”
史秉南端起杯子,先欢迎乔月的到来,大家共饮了一杯清酒。
史秉南、叶佳兰、乔月、丁寄萍、余笑蜀,一个还未到的梁利群,就是今天史秉南家宴的全部人员了。余笑蜀放下酒杯,看着容光焕发的史秉南,他刚刚从南京回沪,风尘仆仆,特意设家宴款待乔月,着实不寻常。
这两年来时局动荡、上海市面不靖、偷抢拐骗不断,绑票暗杀更是蔚然成风。自从汪兆铭开始“还都”建府,出于政治考量,国民党两统积极布置,更是对在沪的日伪人员展开了猛烈的攻击。因此史秉南这个警政部政务次长的担子并不轻松,说是踩着地雷上任也差不多。
警政部成立,特工总部终于由地下走上地面,史秉南实际主持警政部的工作,不仅要筹建特工总部的南京区,还要指挥沪上的政治警察,另外,还在周佛海的授意下,成立警校、培训警察队伍的中下级干部,最近还在商讨成立税警武装。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忙到脚不沾地,连余笑蜀这个与他毗邻而居的兄弟、直属部下,十日里也见不上他二三日,更不要说为什么远方朋友筹备家宴了。
所以这个乔月,到底是什么身份,和史秉南到底有什么渊源呢?
几杯清酒下肚,气氛渐渐活络开了。
“乔月,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今天吃日料,你肯定是知道的!”
叶佳兰瞪了史秉南一眼,“怎么,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
乔月笑了,道,“这件事佳兰姐姐还真不知道,这顿日料,史先生可是欠了我好久。只是今天史先生的身份,不知道这个笑话当讲不当讲了。”
“有什么笑话,我想听听,”余笑蜀插话,既然是史秉南主动提起来,那自然百无禁忌。
“我也好奇得很。”丁寄萍放下筷子举起手来。
“好呀,”乔月笑眯眯道,“当年史先生是报人,在新光书局编辑《今日世界》,我是报馆的实习生,有一次,史先生发了一篇文章,主要谈日本餐饮文化,引来读者上门抬杠,说文章的内容荒唐,全然不知所谓,于是两人便选了天潼路上一家高级日料店,要餐桌上见输赢。”
说到这里,史秉南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不来,这件事情我早就忘了。”
叶佳兰也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那天救他的人是你。”
“是啊,史先生到了居酒屋,看了看价码,就给报社打电话了。”
“不瞒你们说,当时我囊中羞涩,为了凑版面,日餐谈谈是可以的,实际上,并没有机会吃,没想到居然那么贵,没有办法,只好求援,偏偏报社只剩了一个勤奋的实习生,只好劳乔月请了我。”史秉南替乔月补充完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史先生,我觉得你蛮有趣的,没有那么吓人,”喝了几杯清酒,丁寄萍的脸上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
乔月按住了丁寄萍的手,道,“这说明,传言都不可信!”
“是啊,丁小姐亲自去过我的办公室,敢问有什么恐怖的印象吗?”
丁寄萍摇了摇头,道,“我看,除了一进门的两个黑黝黝的大碉堡有些吓人,别的,倒还真的比不上工部局的巡捕房呢!”
“是啊,”史秉南点点头,收了笑容,道,“市民总是不了解实情,以为我们的政治警察工作,是当权专用来排斥异己的工具,而和日本人的合作,也不过追求荣华富贵、专门针对自己的同胞,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们首要的任务,是要在当下的危局中,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转啊,民众吗,恐惧起来,就会以讹传讹,这是难免的。”
“乔月,这种情况下,你回沪还能到南京来看我,我真是很高兴,”史秉南端起了杯子,道,“来,我们就一起为乔月的来到,再喝一杯。”
饮完杯中酒,乔月道,“史先生,说实话,其实这次回沪之前,我的心里也是忐忑的,关于七十六号的传说太多了,我也有些不知道,那个报上的恶人是不是你了。但是我又想,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史秉南,总不会也是假的,所以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你了。”
“所以,见了面,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你和佳兰姐一样,骨子还是没有变。”
“说没变、也变了,说变了、也没变,”史秉南转头看向丁寄萍,道,“丁小姐,你不知道,不但你不知道,连笑蜀也不知道,当年我在上海和乔月一起共事的时候,不过是个穷酸书生,但是却心比天高。那时候白克路的同春坊,是爱国热血青年的大本营,我们办杂志、出报纸,为民族找出路,为劳工争权益,今天想起来,真是一段好时光啊。我是记者,乔月是实习编辑,我那时候对日本人是什么样的看法和态度,佳兰是知道的,乔月也是知道的。”
叶佳兰也放下了筷子,道,“这些陈年旧事,你也要提,是了,那时候你们的史大哥认为日本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今天热热闹闹的国共合作抗日,当年他就公开在报纸上呼吁过,这还不算,还因为讽刺日本天皇,被日本使馆告上法庭,被巡捕房逮捕羁押三个月,我想尽了办法,也没法把他弄出来,后来,还是多亏了乔月帮忙。”
叶佳兰握住了乔月的手,道,“要不是当年大律师张德钦先生亲自出面,为秉南辩护,恐怕秉南没有死在中统的监狱里,倒会先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佳兰姐,你不要总是夸奖我,史先生报人风骨,写出那样的文章,大家谁不钦佩,我不过跟舅舅说了史大哥的故事,后面是他看不过眼,慨然挺身而出,实在没有我什么事情了。”
“可惜,如今我再去拜会张先生,他已经是不肯见我了。”史秉南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是不是想过问我,为和今天的史秉南会和日本人合作,还做了汪兆铭的高官?”
“不不,怎么会,你们最知道我,我不是什么激进分子,只想过一点安安稳稳的生活,我想,史先生你既然选择了这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不管那是什么,既然我相信史大哥你的人品,也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史秉南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可是我有些不明白,史先生,你如果做一个抗日的民族志士,于你自己,于在战火中坚持奋斗的同胞们,不都是更好的选择吗?”丁寄萍忍不住插嘴。
“丁小姐,当人们年轻的时候,总有很多理想的热血,但是现实和理想,总有着不小的距离,只凭借想象,是无法达成美好的愿望的。今天,日本的国力、军力、武器、装备、军人的意志和文官的制度,都要大大优于我们的国家,那么当两军对垒的时刻,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是不是都要宁死不屈,在战败后集体自杀呢?”
“这,平民百姓又不能为战败负责,自杀,自然不合适。”
“好,即使战败,普通的民众还是要生存、要温饱,要生活,那么问题来了,大家要不要继续活在纷争、黑暗和恐怖中呢?”
“如果是为了对抗侵略我们的日本人,我觉得,是可以动用一定程度的恐怖手段的!”丁寄萍反应过来史秉南想要说些什么,抢先说道。
“好,那么,这样一定程度的恐怖,是什么样的程度呢?谩骂,你觉得可以吗?”
“痛斥卖国汉奸,当然合适!”丁寄萍脱口而出,她似乎忘了,这一桌子人,除了她,可能都会戴上“汉奸”的帽子。
“那么,痛打呢?”
“当然合适!”
“那么枪杀呢?”
“这,应该,会,也……”丁寄萍有些犹豫。
“好,那么,当着他的家人面,将其虐杀,比如,用利刃将其的头颅斩下来?这样的程度可以接受吗?”
“啊,”丁寄萍惊叫了一声,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忍不住捂住了胸口。其实史秉南所说的,全都是上海曾经发生过的轰动一时的日伪人员被刺案件,那被利刃斩首的,显然指的是被刺身死的民国元老唐开诚。
史秉南虽然看着丁寄萍说话,但余笑蜀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对着乔月解释的。
“就因为在日本人占领下,无法公开反抗日本人,也无法去用中国的法律审判那些在新政府中求职谋生的人,就动用恐怖的手段来暗杀,美其名曰‘制裁’,来达到自己的爱国的伟大目的,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好了,秉南,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做什么!”叶佳兰实在是吃不下去,放下了筷子。
史秉南抱歉地看了叶佳兰一眼,道,“多说一句,如今的上海,已经陷入了爱国的恐怖之中!对日本人喊打喊杀,日本人会十倍地报复回来,对新政府的官员喊打喊杀,新政府的官员们就没有办法好好从事他们的工作。而大部分这样的工作,并不是在协助日本人占领中国,而是为了保障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平民不应该为军队的失败承担代价。混乱是可怕的东西,混乱起来,就没有了是非,如今的上海、没有了法制、没有了警察和宪兵,没有我和笑蜀这些人,便一定会盗匪蜂起,市民们只会更加苦不堪言!”
史秉南的眼睛,放射出鹰一样锐利的光来,“诸位,不管世道如何崩坏,也总要有人要扛起这绝不易扛的责任啊!”
丁寄萍完全被史秉南的气势压倒,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秉南、笑蜀,听说有新客人来,我来看看都是谁!”
史秉南话音未落,那边梁利群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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