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紧张吗?”法租界思利和路与宝健路交叉口,许纵双手叉在风衣的口袋里,看着爱国青年夏子彰。
夏子彰身着蓝色短衫,手下夹着一个黑色包袱,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大华医院。
“许书记在问你话。”
“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带上了帽子。
许纵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手表,道,“我们再把行动细节确认一遍,上楼梯三楼右手第十一号病房,张永刚有带一个保镖,他们会为你引开。”
“我知道,得手之后,迅速撤离。”夏子彰喉结滚动,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次许纵势在必得,专门为他安排了三个行动支援人员。
许纵抬头,看着宝健路十九号大华医院的红墙,道,“你一定记住,巡捕房离这里只有三分钟的距离,枪声响起之后,最多五分钟,巡捕就会出现。如果来不及撤离,你就去找侯医生。”
“明白,”四月的上午,天气本不炎热,汗水却顺着夏子彰的鬓角滑了下来。
他的手一直紧紧抓住那个黑色的包袱,那是一套西装,里面裹着***枪,他看了看表,已经十点整。
“来了来了,”前方特工发来暗号,他看到丁寄萍的轿车缓缓开进了大华医院。
“走,出发!”
执行任务的四个人从街角闪出,急匆匆地汇入往来的人流。
在大华医院的停车场,丁寄萍已经下了车,还在站在原地焦急地张望。夏子彰则尽量稳住步伐,躲开她的视线,此刻他还不能让丁寄萍认出自己。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心跳得自己震耳欲聋。
这是夏子彰第二次执行制裁任务,许纵并没有立即吸收他入军统,而是让他“留队考察”,在许纵控制的军统外围“锄奸队”里,和帮会分子们一起执行许纵下达的任务。从和许纵接上头以来,他一共只执行了两次任务,对象都是同一个人,伪中储行会计课副主任张永刚。
一个月前,正是军统和七十六号在上海放开手脚杀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许纵把“培养”了许久的夏子彰派了出来,小人物张永刚,就是许纵用来试验夏子彰忠诚的对象。
行动在法租界西爱咸斯路张永刚的寓所展开,当夏子彰冲进房间时,张永刚正在和家人在吃午饭,他一门心思抗日锄奸,满心里鼓鼓的,不管张永刚的妻儿尖叫,兜头就是一枪。张永刚仓皇起身逃跑,撞破窗子翻到隔壁房间。面对活人,夏子彰百发百中的枪法没有了,本来是瞄着胸口的,居然打到了张永刚的腿上。
他跟着张永刚跳过窗子,再举起手枪时,发现这个男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整条裤子,瘫坐在地上,冷汗一颗颗从脸上滚下来,他不知道,原来人的表情竟然可以这样绝望。心神松了松,张家人奔跑呼救的声音才传入他的耳朵。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求求你,我没做坏事,你不要开枪,不要开枪!”男人连连摆手。
“你亲日卖国,助纣为虐!”张永刚绝望的情绪感染了他,夏子彰耳鸣了,他面目狰狞地又开了一枪。
一声巨响在他的耳边炸开,他没有意识到,这一枪是他闭着眼打的,子弹击中了张永刚身后的八仙桌,木屑纷飞。
拖着断腿,张永刚还在拼命地往后挪动,在地上拖出了长长一道血痕,似乎那破碎的桌面可以挡住子弹一般,夏子彰咬紧牙关,几番想了结整件事情,但直到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扣动扳机的手指却再也没能压下去。
“在那里,别让他跑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的犹豫,机会转瞬即逝,夏子彰只能转身逃跑。他一路狂奔逃出西爱咸斯路,直到坐上了许纵为他准备的汽车,依旧惊魂未定。
“怎么样?死了吗?”
夏子彰已经跑到窒息,拼命地干呕,连眼泪都出来了,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飞驰的轿车上,许纵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而,这次制裁并未成功。
制裁张永刚,是许纵精心策划的“摧毁敌伪金融系统”计划的一部分,中储行的头头脑脑在双方连番恶战之后,已经提高了警惕,刺杀难度大大提高,于是许纵便选择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倒霉蛋。张永刚其人是个技术人员,三十出头,勉强可以算作中储行的中层干部,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会有任何保护措施。于是许纵稍加考虑,就派出了手里拿捏很久的夏子彰,这张牌握久了,总要拿出来现现,才知道将来好不好用。
吃饭吃了一半的张永刚被新手特工夏子彰一枪打得魂飞魄散,送入广慈医院后,即时动了手术,中弹的大腿不得不截肢,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据说这件事,让整个汪伪的金融系统“义愤填膺”,当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许纵凭借一系列密集的爆炸及枪击案,让中储行彻底陷于瘫痪。
应该说,对于军统的指令,许纵执行得力,效果立竿见影,但很快,整个上海都见识到了对手的疯狂,青帮头子许仕明马上撕破了脸,出手就绑了中国银行上百职员做肉票,又接连制造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爆炸案、枪击案,一时间中央四行办公地点硝烟四起鲜血遍地,这猛烈的反扑完全压住了军统的声势,周竟成也因为“冒进”被上峰批得狗血喷头,区长的地位摇摇欲坠,这个时候,许纵意外地发现,转机来了。
上海的局势失控,当然是一种失败,现在已经失去支持的周竟成,还能在上海区待多久呢?
事件不能这样轻易地结束,于是,在双方偃旗息鼓了整一个月的当口,许纵觉得,是时候了。他把这决定性的一天,定在了张永刚出院的日子。
夏子彰行色匆匆,他低着头快步走上楼梯,直奔三楼住院区,十一号病室在走廊的尽头,走廊护士的推车被撞翻,适时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足够引得那个毫无警惕的中储行保镖去看热闹了。
夏子彰侧身贴着深绿的墙围,在人们围着那推车探头探脑时,他悄悄推开了十一号病室的房门。
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屋子里洒了好大一片阳光。
“谁呀!”
病床上的男人一脸惊恐,他满脸胡茬、两腮塌陷,一只裤管空荡荡的。
是他,就是那张熟悉的脸。夏子彰机械地走上前去,“砰”地一声。子弹从对方的鼻梁处打进去,穿过头颅。病床后的墙面变得一塌糊涂。夏子彰别过头去,把枪按在张永刚的胸口,又补了两枪。
这次任务确定完成了,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带着铁锈味的腥气,夏子彰哇地一声,在房间里吐了出来。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勉强开门走了出去,混进走廊的人流,一路来到二楼的医生休息室。
“打扰了!”
侯医生探头去看了看,关上了房门,拉上了检查的布帘。
等夏子彰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布包里熨烫妥帖的西装。
“没事吧?”对方晃了晃他的肩膀。
“没事,”夏子彰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窗子前。这里正好可以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他看到丁寄萍正茫然地半蹲在汽车旁的草坪上,小心翼翼地伸头探望。他站在窗前摆了摆手,高喊了一声,“寄萍!”
丁寄萍抬头,看到了夏子彰,起身就逆着人流往医院里面跑。
“你不要过来啊,危险,快离开!”夏子彰努力挥着手,他的手脚依然是僵硬的,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暖意。
巡捕们赶到的时候,医院里的患者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惊魂未定,张永刚的保镖被夺走了手枪,头上还挨了一闷棍,他十分确定,行凶者是一个身穿蓝色短衫裤的杀手。
附近的街道被封锁了,医院里余下的人在被挨个过筛子,这时候,丁寄萍已经找到了来医院“看病”的夏子彰,抱着他哭了个稀里哗啦,那一身簇新的西装上,都是丁寄萍的泪水和鼻涕。
“你要不要紧啊,你没事吧?太危险了。”丁寄萍语无伦次,这一年,她和夏子彰分分合合,虽大的矛盾,就是绝对不同意夏子彰去“为国尽忠”。丁司城的死到了今天依旧是悬案一桩,此时的丁寄萍,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无忧无虑,骄纵任性的明星歌手了。
“我没事啊,就是最近想你想到发烧,嗓子说不出话来,你看现在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丁寄萍一拳捶在夏子彰胸口,“太吓人了,你和我吵架不会死人啊,万一死了谁和我吵架。”
“不会的,怎么会,”夏子彰没有想到一贯娇横的丁寄萍真的会这样关心自己,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不停安慰,刚才压在心头的张永刚的那双眼睛,反而渐渐淡去了。
正在排查的法国巡捕被这两个脆弱的中国年轻人吵得头昏脑涨,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医院。
“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被打掉了一条腿还不够!还要追到医院里,一枪爆头!重庆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吗?”史秉南少有地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砰地一声,钢笔雪茄掉了一地。
“渝方凶徒纵暴,中储行职员避入大华医院仍遭毒手。”他伸手将机要处送来的新闻稿扫到地上,“这是什么话?市民能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吗?!按我说的写!”
史秉南铁青着脸,道,“渝方不顾战后疮痍民生、密派暴徒,加害于手无寸铁之中央储备银行沪行职员,扰乱金融及治安,数月以来,暗杀恐怖案件层出不穷。渝方劣性不改,而外商报纸,竟抹杀事实,其暴虐情态,有目共睹!其惨无人道之手段,更令人人自危!今警政部针对渝方做最后之严厉警告,渝方必须即日停止在沪之一切暗杀等卑劣行为、倘渝方此项无耻暴行仍不断行使,为自卫及保障上海之秩序计,将对渝方金融机关之全部人员,一律予以同样之处置、莫谓言之不预也!”
史秉南一边念,严屹峰一边做记录,及至史秉南说完,已写了满满一页,他从未见过史秉南发这样大的脾气,汗都下来了。
史秉南和余笑蜀刚刚从日本回来,到七十六号办公还未及一周,就在两天前,史秉南刚刚诫勉了许仕明,要他适当收一收,并释放了所有的人质,改为监视居住。然而转眼重庆便又开始制造事端,倒好像要给他这个警政部长来个下马威一般。
“这样公然恐吓,登在《中华日报》上,恐怕有些不妥吧……”
史秉南停住脚步,看着余笑蜀,道,“你闭嘴!”
余笑蜀只得真的闭上了嘴,旁边的严屹峰更是一脸苦相,大气也不敢出。
史秉南到桌前拿起了电话,直接拨到了警卫总队,道,“仕明,你过来一下。”
“我已经给足了重庆面子,现在他们偏要在关公门前耍大刀,我倒要让戴笠看看,如今这上海滩,到底是谁的天下!”
史秉南把电话重重地摔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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