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杰在花喜鹊的陪同下,来到了北山东面坡。
看到牤子准备栽树的现场,邹杰心里顿时豁然敞亮。
好大一片地,土质好,开垦起来已经变得很容易,这片地无论种蓖麻还是种黄豆都是一片好地。
邹杰当着花喜鹊的面没有表态,但花喜鹊从她那高兴的神情中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邹杰心中有数,她想到了国家政策,现在是以粮为纲,以钢为纲,一切次要矛盾都要让位于主要矛盾。
植树造林固然重要,但是在粮食和钢铁生产大越进面前已经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
中午在叶老师家吃过午饭后,邹杰向王奎队长打过招呼,就骑着自行车立刻返回人民公社。
由于没有十分把握,她没有告诉王奎队长自己的想法。
回到人民公社后,邹杰直接向公社主任高长河汇报,得到了高主任的大力支持,并积极协调林业部门落实了那块地,决定不栽树,改种蓖麻。
下午,社员上工,人们发现邹杰没来,有好事者向王奎队长询问,王奎队长只是说邹主任回公社汇报工作,明天回来。
歇气的时候,王奎队长把公社要求种蓖麻的事向社员公开了,社员们议论纷纷,难以接受。
本指望今年多开垦几垧地能多打些粮食,免得再忍饥挨饿,还没等怎样呢,又要拿出一垧地来种蓖麻。
荒山野地是有限的,春播又不等人,社员也不是铁打的,所以,社员们都有怨气,甚至有人在背后说道,“王队长就是怂,上头让干啥就干啥,也不掂量掂量咱们幸福屯半斤八两。”
花喜鹊听社员议论,却眼睛斜视,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领导肯定有领导的办法,用不着咱们跟着瞎操心。”
有人反驳花喜鹊道:“这事是大家的事,别以为邹主任待见你,你就帮腔说风凉话,秋后没米下锅,她能单独供你呀?”
花喜鹊故弄玄虚道:“我把话撂这儿,种蓖麻的地早有人替大伙出完力了,等明儿邹主任回来就知道了。”
“卖什么乖子,用得着胳膊肘往外拐吗?知道就告诉大家,我不信咱们幸福屯平白无故就能多出一垧地来。”
“牤子栽树那块地不是地吗?邹主任回公社汇报啥?就是相中了那块地。”
听花喜鹊这样说,大伙恍然大悟。
有人把这个信息告诉了牤子,牤子登时脑袋像炸裂一般,这不是螳螂打渔黄雀在后吗?
牤子找花喜鹊求证,花喜鹊不无讥讽地道:“我可是没少替你说话,可是邹主任就相中了那块地,我有什么办法?牤子,你就等着‘五.一’劳动节披红戴花吧。”
牤子为这事又找到了王奎队长问询,王奎队长预感到这件事很有可能,马上叫过来花喜鹊厉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向邹主任推荐的?”
花喜鹊道:“我哪有那本事,有你生产队长大人在,邹主任怎么会听我的,她只不过让我陪她转转山,赶巧看到了那块地,就相中了。”
王奎队长没有再问什么,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
社员们却都为牤子鸣不平,邹杰不在现场,大伙把矛头都指向了花喜鹊。
花喜鹊幸灾乐祸,说道:“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我说,这就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牤子已经没心思干活,自己和哥哥大憨,还有幸福屯的弟兄们,辛辛苦苦刨出的一千多个树坑,难道就因为公社妇女主任一个想法就化作乌有吗?这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吗?
王奎队长安慰牤子道:“你不要听花喜鹊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就算是公社决定用那块地种蓖麻,也不能白让你挨累,这事我负责逐级向上反映,你安心领大伙干活,一切等明天邹主任回来再说。”
不这样还能怎样?牤子是公社社员,社员的本职就是听社里的安排,干活挣工分,其他的只能任由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决定。
牤子煎熬了一个下午。
他明白人民公社完全有可能左右林业站的决定,毕竟现在是以粮为纲。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花喜鹊说的那样,到头来容不得他答应不答应,只希望人民公社的决定能够考虑到他的辛苦,他不需要披红戴花,他需要木头盖房子。
牤子的父亲大倔子听说这件事,在王奎队长面前发了一通脾气,被王奎队长喝住,晚上,他把脾气全发在了牤子和大憨身上,说他俩想一出是一出,没长弯弯肚子偏要吃镰刀头,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牤子已经无意在跟爹争辩是非,眼前已经没有了是非,他只顾草草地吃口晚饭,然后一个人悻悻然地去了生产队大院社屋。
这天晚上,牤子郁闷得一夜没睡。
翻来覆去,他反复在琢磨公社妇女主任邹杰这个人。
据说邹杰是清朝落魄贵族的后裔,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受革命进步思潮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前就逃出了家门,参加了革命,是新中国妇女解放的楷模。
邹杰的年龄也就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年轻活泼的劲头和小梅、四姑娘也不相上下,看上去人很精干,也很面善,本是同根生的老百姓,难道她做事只会考虑所谓的人民公社集体利益而不顾社员老百姓个人的感受吗?
牤子有种随意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一切都像山雨欲来,一切又都是未知数。
到了第二天,牤子和社员们照常出工会战,但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兴致和劲头。
没过多久,邹杰骑着她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当她出现在社员会战现场时,社员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她向王奎队长和社员们郑重其事地通报了公社的决定:“暂时先不植树,用牤子准备植树那块地种蓖麻。”
邹杰此话一出,还没等她说下文,社员们就开始骚动起来,尤其是和牤子天天摸爬滚打在一起的年轻社员。
大伙呼喊着:那怎么行?这不是拿豆包不当干粮,㞞人吗?号称小钢炮的李刚当仁不让地为牤子鸣不平道:“剥削,简直是剥削。”
邹杰听到社员竟敢如此讲话,厉声纠正道:“不许胡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哪来的剥削?”
李刚没有示弱,坚持说道:“那你说不是剥削是什么?”
“你这样的言论应该批判,念你不懂政治,不追究你,但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讲话。”
王奎队长一脚把李刚踢到一旁,又瞪了他一眼:“吃一百个豆不嫌腥,滚一边去!”
邹杰转过话题问道,“谁是牤子?”
牤子听到邹杰叫他,应答道:“我是。”
“请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邹杰把牤子叫到一边,王奎队长把大伙哄去干活。
邹杰和颜悦色地让牤子坐下,她也坐下来。
邹杰说道:“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如雷贯耳,听说你在社员大会上的发言震动了全场,可惜我问大队领导,他们却重复不上来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讲的,我也领教领教。”
牤子急于想知道公社的决定有没有关于自己的事,哪有心思扯那么远。
可是,他见邹杰似乎很诚恳,目光里确定是很欣赏他的样子,只好应付说道:“也没说什么,我就说钢是在烈火里燃烧、高度冷却中炼成的,因此它很坚固,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斗争和艰苦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并且学会了在生活中从不灰心丧气。然后,我表一下决心,请大队领导放心,我们肯定能排除一切障碍,即使有困难,也会在困难面前想办法,绝不会在困难面前讲条件!”
邹杰听了很兴奋,拍手说道:“说得好,没想到你也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且还应用得如此自如,真让人刮目相看。”
牤子再也忍不住了,问道:“邹主任,你找我就为这事吗?”
“当然不是,我想知道你对刚才那位社员说的话怎么看?毕竟你才是当事人。”
牤子解释道:“他刚才语无遮拦,说话没加考虑,没有分寸,请邹主任别往心里去。”
“这个我知道,我不会治他的罪,我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不会和他想法一样吧?”
牤子知道讲话要当心,尤其是对领导讲话更要加倍小心,但是他不想违心,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觉得他说的话偏理不偏。”
邹杰说:“怎么理不偏?剥削是什么?剥削是别人占有你的无偿劳动,是人对人,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奉献,你奉献的是集体,是国家,被剥削是不情愿的,无奈的,而奉献是自愿的,是一种高尚行为。”
牤子反驳了一句:“我又不是自愿的。”
“尽管你不是自愿的,但是集体有需要,国家有需要,你完全可以把不自愿的心理变成自愿的行为。”
“我还是想不通,***号召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响应号召了,可是我所做的都归集体所有,应该得到的没有得到,怎么能丰衣足食,如果这样下去,以后社员自力更生的积极性还能调动起来吗?”
“不简单,牤子你真不简单。”邹杰站起身,“你果真有思想,我比你大几岁,如果你不嫌弃,以后你就叫我邹姐,我认你这个弟弟。”
邹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牤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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