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走的路,本就是四面皆敌,强敌环伺的路,不在乎多这么一个小卡拉米。
不过等这跳梁小丑转身离开,他也没有再搞什么追杀,因为就在他的身旁,今日多了一个失意的人。
二选一的结果,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夏景昀站上了天堂,而龙首州的解元于道行则跌落了地狱。
龙首州一向自诩文风鼎盛,不逊于中州,龙首州的解元,通常在殿试中保底都是二甲。
可谁能想到于道行身为解元,居然出乎意料地落榜了。
这样的打击,比一个原本希望就渺茫的举子确认自己的确没中那种失落要大上无数倍。
于道行低着头,眼圈都已经泛红。
他没有怀疑结果的公正和真实,因为这样的情形在过往的历史中并不算罕见,而且没多少人有脑子敢拿春闱舞弊。
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确是落榜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古往今来能一举而中的又有多少呢?高阳兄昨日说得好,中了不骄,落第不馁,来年再战便是。】
这是他在半个时辰之前安慰这些可能落榜的举子时,站着说话不腰疼般的原话。
可如今,当这个落第的命运来到自己身上时,他仿佛坠入冰窟,脑瓜子嗡嗡作响,颓丧和茫然间,不知道前路何在。
夏景昀也不好去安慰,毕竟自己拿了最大的那个好处,说什么话,也都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这头的于道行颓然落泪,另一边的云梦州成教谕则是幽幽一叹,扭头看着身旁的泗水州许教谕,“泗水州拿了会元,还有十一人取中贡士,我们云梦州,此番却只有七人得中,排名最高的白乐仙也不过十七名而已。在下有负学正大人和同僚们的重托啊!”
许教谕连忙道:“成兄何须作此言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等在州学之中,见多了成败,心境需平和坚韧,万不可因一时得失而自怨自叹啊!”
成教谕叹了口气,“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落在自己身上,能践行的又有几个呢?”
夏景昀听着这番言语,又看着场中越来越有些诡异的气氛,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决定拯救一下自己的会元之日。
他站起身,以去茅房的理由拖走了白云边。
“干什么?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白云边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夏景昀笑着道:“服气不?快恭喜我!”
白云边调头就要走。
夏景昀连忙拉住,“诶,少侠且慢!”
他小声道:“给你一个人前显圣的机会要不要?”
白云边很简单地就听懂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停住脚步,目光询问。
夏景昀扯着他找来纸笔,然后跟他嘀咕了一阵。
待夏景昀重新回到房间,只见于道行正好站起身来,落寞地强笑道:“在下在这儿坐着,也是为诸位的庆贺添堵,就此告辞,愿诸位殿试大展宏图!”
说着就朝着众人拱手,但一双手一下子抓住了他。
“丹秋兄这是何意?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如此做派?”
于道行诧异抬头,看着抓着他手臂的白云边,“白公子,在下......”
白云边断然道:“多说那些作甚!难不成今次没中,你这一身才学就白费了吗?你的解元是走后门换来的吗?”
于道行迟疑道:“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
白云边直接扯着他的胳膊,环视场中,朗声道:“不止是你,还有在座今次没取中的诸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点小小挫折安知不是上天对你们的考验,将欲授予大任?”
夏景昀无语扶额,没想到白云边把他随口说的这句话记得这么牢,也是厉害。
于道行呆立当场,喃喃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而如他一般今科落榜之人口中也念念有词,一种信心和坚韧渐渐在胸中生出,冲散了那些灰暗和颓丧,如茁壮的新苗冲破了泥土的覆盖,恣意生长。
于道行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感激地看着白云边,“多谢白兄提醒,在下遇挫心乱,差点心生颓丧,若非是你不知还要颓废多久!”
而不少场中其余人也齐齐朝着白云边拱手,“多谢白公子!”
在这满场的感谢声中,白云边激动得手都在抖,好在接下来的剧本,正好可以掩盖他的激动。
他大手一挥,“掌柜的,上酒菜!今日得中之人,咱们喝一杯庆贺之酒,庆贺诸位得跃龙门,今日未中之人,咱们饮一杯祝愿之酒,祝愿诸位奋发图强,来年杏榜夺魁,青云直上!”
掌柜的连忙点头,但脚下却有些迟疑,白云边眉头一皱,“怎么,还怕本公子给不起钱吗?”
掌柜的自然不敢说的确是这么想的,闻言赶紧下去准备。
小二们端着托盘穿梭在大堂中,很快给各桌都摆上了几碟凉菜和酒。
白云边举起酒杯,和众人一道干了一杯。
但得中之人的气势固然喜悦,其余众人却还是有些低沉。
白云边叹了口气,抬头朗声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难得盛事,在下有一诗,赠予诸位!”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吟道:“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场中登时为之一静。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壮阔的在他口中更加壮阔,短暂的在他口中更加短暂。
在自然的永恒和壮阔面前,人生苦短而渺小,一股壮阔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将所有人的心绪死死拽住。
云梦州的诸多举子和徐大鹏等相对熟悉白云边一些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把打油诗挂在嘴边的白云边竟也有这等诗才。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白云边喝了一杯,将空杯朝旁边一举,拎着酒壶的掌柜连忙高兴地给他满上。
他的声音陡然一高,目光凝视着于道行,而后扫过场中,高呼道: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众人仿佛心头被猛地擂了一下。
这仿佛是白云边在替他们向天下向世人高呼,天生我材必有用!
一时困顿又何妨!
有些感怀之人甚至红了眼眶。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白云边哈哈笑着,看着身边两个最失意之人,“成夫子!丹秋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于道行和成教谕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被白云边拽着手臂走出,先是尴尬,接着便有种不想了豁出去嗨了的豪迈,举杯一饮而尽。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一口气念了四句,白云边陡然一顿,然后在众人的瞩目和期盼中,纵声高喊,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众人再度被这等豪情所击中,这是何等气魄,何等豪迈!
一个今科失意的举子忽地举起酒杯,“诸位,且饮,与尔同销万古愁!”
众人轰然答应,场中的气氛忽地达到了顶点。
“谢白公子!”
“敬白公子!”
“白公子,多谢赠诗之情,此番回乡,在下亦当苦读,来年再会!”
“白公子一诗惊世,从此我大夏诗坛不再让夏公子独美了!”
“传闻白公子与夏公子志趣相投,相交莫逆,没想到这诗才也如此惊世骇俗,有此一首,足以与夏公子并称大夏诗坛年轻一辈双璧啊!”
一个个举子端着酒杯来到白云边身旁,恭敬又佩服地说着敬酒的话。
甚至就连成教谕、于道行以及四象州那位同样高中的解元童行瑞也都起身敬了酒。
一杯杯酒下去,白云边的脸越来越红。
今日之主角,仿佛已经不是得中了会元的夏景昀,而是以一句、一诗出尽风头的白云边。
夏景昀安之若素,打发走了公孙敬,让他自去侯府照例准备之后,微笑喝着酒。
但白云边却在梦寐以求的追捧和恭维下,忽然将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顿,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起身看着众人。
“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喝得已是微醺,闻言立刻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白公子,你有吩咐尽管提!”
“对!白公子,你说的话我等自无不遵之理,嗝儿~”
“白公子,但说无妨!”
我他娘的就想让你们安静......白云边对这些人也无奈,但好在还是有些没完全喝醉的人,劝住左右,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诸位,方才那一首名为《将进酒》的诗,和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话,其实,都是夏景昀夏公子所作!”
“但是,他今次身为会元,只恐由他来劝,诸位心生反感抗拒,便就将这个博取大名的机会让给了我。”
“不过正如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辈读书人想图声名有的事办法,此事还当说清,请诸位记住,这都是夏公子的一片诚心!”
众人目瞪口呆,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曲折。
一阵骚动和议论之中,一个云梦州举子喃喃道:“我就说嘛,白公子什么时候能写出这等惊才绝艳,恣意潇洒之诗了。”
白云边的脸登时一黑。
于道行感慨地看着夏景昀,认真拱手,“夏兄,我等何德何能,劳你如此费心,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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