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的朝堂在片刻之后,重又喧嚣了起来。
杨维光前些日子还曾笑呵呵地代行丞相之责,今日怎么会突然说起致仕之言!
更何况,他若是真的因为身体原因想要致仕,距离当日事变已经将近半个月了,有的是时间递交奏折,为何早不说晚不说,要等到现在这时候来说?
总不能是昨夜去流云天香阁提前庆祝,伤了本源吧?
“杨相,您这是为何啊?”
“杨相,您正值阅历丰富,精力犹在之际,正是领袖群臣,开拓进取之时啊!”
“杨相,您莫不是受了什么胁迫?怎生做出这等决定啊!”
一些嘴巴比脑子快的,抑或已经押宝在杨维光身上的朝臣忍不住开口。
而大部分人则是看着杨维光的背影,带着几分深深的疑惑和不解,就如先前所言,他真的要乞骸骨,有的是机会和时间,为何要在这时候抛出这个言论。
当思虑再三,许多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建宁侯有太后和陛下支持,杨维光这莫不是在以退为进,向太后和陛下施压?
有他这一手,太后和陛下自然就不好公然开口定夺什么,否则就要背上一个逼走老臣的骂名。
而这样一来,也直接将建宁侯最大的优势抵消了。
在众人的观点中,原本太后和陛下搞这一出,就是为了让建宁侯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相位,所以才没有直接下旨,宣麻拜相,而是费尽心思折腾这么一出。
可杨相这么一来,就让太后和陛下真的彻底成了旁观者了,连话都不好多说了。
朝臣们这般想着,但是对于知晓内情的那几人,尤其是除了李天风和卫远志之外的其余人,他们在瞧见了群情激奋之时,却猛地明白了建宁侯的用意。
他提前把他们几个叫过去通气,是为了朝廷的体面吗?倒也的确有这个考虑。
但仅止于此吗?却全然不是!
这黑了心的狗东西,是早就预料到了此刻的情况,要让他们这些知情的人,帮着太后和陛下正名呢!
要让他们用实际行动,为杨维光这场致仕洗清任何不合理的揣测,为太后和陛下洗刷以势压人的污名。
什么?你们不愿意?
在你们知晓事情真相的情况下,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和陛下遭受污名,而无动于衷?
那还留着你干嘛?朝廷的俸禄又不是找不到人发了!主辱臣死懂不懂?
这已经不是利益选择的问题,这是底线问题,原则问题了。
所以,中书侍郎张才明在反应过来之后,当即扭头呵斥,“朝堂之上,岂容尔等胡言乱语!”
众人面露惊讶,张才明可不是建宁侯这头的,为何会如此行事呢?
但张才明虽然位高,但却不是树大根深的超级大佬,有的是人不怕他,一个勋贵就当即冷哼,“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杨相忽然致仕,这等事情,都不让满殿朝臣表达一下惋惜和挽留吗?”
“杨相自有杨相的想法!轮得到你在这儿说三道四?你算个球啊!”
一声暴喝,让这勋贵面色一冷,他愤然循声看去,却对上了鲁国公那张阴沉如水的脸。
!!!
不对!不对劲!
当看到如今杨相最坚定的支持者鲁国公都站出来呵斥声援者,支持杨相致仕之后,还待挣扎的众人瞬间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要么是杨相决意以退为进,博取相位,并且跟这几位通了气;
要么就是方才那场短暂的小会之中,发生了他们谁都不知道的变故!
苏老相公、赵老庄主、秦老家主以及白云边、邢师古等人看了一眼依旧神色淡然不动如山的夏景昀,心里生出明悟,多半是第二种了。
等到场中渐渐安静下来,太后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杨卿何故在此时方有此请?”
上头的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不是简单的言论,尤其在此情此景下,这话可不单单是疑惑,更带着几分质问。
早已被夏景昀打断了脊梁,如今只是苟延残喘地演完这场戏的杨维光闻声更是直接跪下,“太后容禀!”
“老臣前些日子,的确心生妄念,觉得若能登临文臣之巅,百官之首,便足慰平生,名留青史。故而面对着朝野的议论,岿然不动,尤其是对那些愿意支持老臣为相的,更是看似不表态,实则暗地里欢喜。今日之朝会,更是做足了准备,打算一争这丞相之位。”
“但是,当今日一早,建宁侯将我等提前请入宫中,老夫以为他要讨论丞相之人选,抑或是借势压人,正满心防备之际,却没想到建宁侯只是与我等商量了一些新政之事,而后便说不论今日朝堂举荐的结果如何,希望大家都能支持新政,天下万民都在等着那国富民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这话只能这会儿说,待朝会过后,再说就没有作用了,故而才将我们请来。”
他抬起头,眼神中,已是满满的惭愧和泪水,“太后、陛下,老臣闻言,实在是惭愧啊!老臣家世清贫,年幼劳作身子损伤颇多,这些年的确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但却贪恋权势,更奢望相位,满心只有如何登上权势顶峰以成个人荣耀,完全没想过朝局,没想过大政,没想过天下万民,对比起建宁侯之光风霁月,私心满怀的老臣有何颜面再奢求相位。”
“到了朝堂之上,一听竟还有如此众多的推举老臣的同僚,老臣实在是惭愧至极,只觉得愧对君恩,愧对同僚,又恐真的朝会之后木已成舟,更改不得,铸成大错,只得在此时向太后和陛下禀明,惟愿告老还乡,将毕生所学,尽数教与乡邻,得晚年安康,便是足够。”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那一颗颗宦海浮沉之中早已被染出五彩斑斓的黑心,让他们半点不相信杨维光一个走到这个份儿上的顶级大佬,会因为这么一点内疚,就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但杨维光却一脸【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表情,朝着德妃和东方白再度一拜,“老臣所言,句句真心,绝无半句虚言,望太后恩准!”
珠帘挡住了德妃的面容,但当她开口时,满殿群臣,却都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不悦。
“杨卿,你是当朝副相,今日推举丞相,你也是被如此多人举荐之人,你就这般辞官而去,让天下人如何看你?”
成王听得心头一动,这哪儿是说天下人如何看杨维光啊,分明是在担心天下人如何看她,看陛下,看建宁侯啊!
很明显,咱们这位太后娘娘,可不满意当前的局面呢!
于是他当即出列,“太后,陛下,臣可为杨相佐证,方才偏殿议事,任何人对他都并无半分逼迫,此时之言,想必也是出自其一片赤诚。至少在臣之眼中,这并非是一桩闹剧,而是一桩初心不忘、幡然悔悟的美谈。”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鲁国公、张才明、卫远志、李天风等人也都看懂了形势,不管违心还是自愿,纷纷出列附和。
用自己斩钉截铁的言语,为杨相之言佐证!
卫远志、李天风两人因为立场的关系,所言不具备什么参考性,但鲁国公和张才明这般清晰明确的立场,就让殿中群臣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了,莫非这还是真的?
真的还有一个这等级别的人物,在没有被剥夺权势、没有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幡然醒悟?
天天念叨着拿来忽悠别人的天书变成了现实?
看到这一幕,许多明眼人也都知道,此事不论真正的内情如何,结果就是这般了。
有这么多不同阵营的顶级大人物背书,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
陛下和太后需要这个结果,朝中重臣们也需要这个结果,史书上也是这个结果,那这个结果就是真相。
珠帘之后,太后到底也熟悉朝廷规则,平静道:“杨卿正是为国效力之事,朝中亦还需老臣坐镇,此议,哀家不允。”
旋即她顿了顿,看向朝堂,“好了,今日朝会,乃有正事,成王,便由你主持推举吧。”
成王心头暗喜,看来自己方才的发言,终于得到了太后娘娘的认可,开始给自己派活儿了。
别的不说,这丞相推举是自己主持的,新任丞相能不承本王一个人情吗?
最关键的是,眼下谁都知道,新任丞相肯定就是夏景昀啊!
不只是他知道,满殿群臣此刻也都知道,在杨维光不管是真的自愿还是被逼自愿,搞了这么一出之后,这相位之选已经不做第二人想了。
但就如世事一样,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出现了。
一个身影迈步出列,朗声道:“太后、陛下,微臣有一言请教杨相,还望允准。”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之人,赫然正是如今御史台的代掌者,淮安侯,白云边。
珠帘之后,传来太后不喜不怒的声音。
“准。”
“谢太后。”
白云边转身朝着杨维光也拱了拱手,“杨相,下官想问,您请致仕,太后相留,这相位之选,你可还要参与?”
杨维光看了白云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你他娘的别给老子添乱】的警惕,当即沉声道:“老夫心意已决,自然是不会参与的。不仅如此,老夫还要亲自投建宁侯一票!”
但他多年宦海经验铸就的丝滑连招却没有起到半点预想的效果,因为白云边点了点头之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要不你投给我吧,建宁侯若是能当丞相,我看我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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