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是红着脸,腿也有些软,呼吸都非常不平稳,但是走出隔间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吹了吹凉风就清醒许多。她知道金羽一定会放她出来,她对他用了药,药不在酒里,而在她牙齿上,用吻喂下,只是一点舒缓神经的药物,应该不会被发现。但是心里面还是会有一点愧疚,不能再想这些,她跃身跳出窗口,落在等在下面的马背上,策马而行,身后何长老紧紧跟随。
前任墨家巨子是一个并不忠于墨家的种种规则的人,他喜欢乐器,对非乐尚同等一些最基本的墨家理论都颇有微词,甚至是兼爱他都很有些怀疑,所以他的门徒才会也都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意思。他家在子安城外五十里的小村庄,村里人只知道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子,差不多是在隐居,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老人两年前去世,当时郑洛已经不辞而别,白灵月在门内长老们的帮助下主持丧事,按照节丧的原则,把师父葬在院子里面,守丧三个月之后就离开了,只是清明会来看看。
她在村前勒住马,何长老也跟着下马,两个人不愿惊扰村里面的宁静,牵着马到老巨子门前,缓缓推门进入,何长老微微叹了口气。白灵月的手里死死捏着一个铁木的小盒子,这两年来一直放在她枕下的。
郑洛已经到了,站在院子里面,对着老槐树下面小小的墓碑,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何长老,你到屋里去看看长老们是不是都到了,有些话我单独和我师兄说。”白灵月淡淡回头吩咐,放下马走到郑洛身后,没有开口。
直到声音里面可以确认何长老已经进屋把门关好,郑洛才回过头来,俯视着低他一头的师妹白灵月,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树荫下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袭来,太多情感让人悲喜交集。
“哥。”她觉得自己有太多话要对他说,最后却只有这一个字。
“月儿,你长大了。”郑洛的声音很低沉,在她听来有一些变化。他的身形也比离开时魁梧很多,但她清楚就是他,她是不可能认错的。
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把他找回来的目的,他们一起长大,是最亲的亲人,门内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知道她是女子,往昔一幕幕蓦然回到眼前,由于他的突然离开,她极少回忆,现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内心感慨甚至眼眶都有些许湿热。可是,他说得没错,她长大了,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拖着他的袖子要他带她出去玩,也不可能因为几天不见就赖在他房里晚上都不肯离开,她是他的妹妹白灵月,也是墨家的白络。
“跪下,给师父磕头,如果你没有离开,也许现在师父还活着!”她声音低冷。
“月儿,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但是师父的旧疾早就到了无药能解的地步,只是没有让你知道而已。而且,我会离开,师父也是知道的。”他似乎有些疲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离开以后没多久,师父就病倒了,拖了快一年,我发了无数道急令要你回来,你一定接到了!你是师父养大的,没有师父你早就死了!师父临终的时候还叫着洛儿,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她忽然之间大吼,这份怨气终于发泄了出来。她对郑洛的感情,十年的朝夕相处,三年前莫名的分离,他把师父和她全部抛下,把整个墨家抛下,她敬他爱他,却也恨他怨他,这一刻,几乎全部爆发。
郑洛愣了愣,双膝一软跪倒在墓前,低低喃喃:“师父,您明明告诉洛儿,如果想走就可以走,是你说能不能成为墨者要看缘分,我以为您对洛儿和对苍生是一样的,其实您不愿我走,我也可以留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把头抵在墓碑上,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转入呜咽。
“站起来,到屋里去,几大长老都在屋里,去继任巨子。”等他哭得差不多了,她冷冷命令。
他微微动了一下,片刻才站起来,直视着她,脸上还带着泪痕也不擦,说得却郑重:“如果我愿意继任巨子,就不会离开,师父其实也已经放弃了让我继任的可能,你没有发现最后两年师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你身上吗?我只不过是因为从小被师父收养,才会在这里,哥哥没有智慧,其实我连墨者都不够格,月儿,就算是为了墨家,你也应该知道我不能当巨子。”
“那么谁当?难道我来当?我不可能一生都以男子示人,你觉得这些长老会同意一个女子成为巨子吗?而且你也知道,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当巨子,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只想做一个能帮助你的人。”
郑洛移开了目光,皱起眉侧头,似乎矛盾很久,才抬起手拍拍她的肩,缓缓开口:“月儿,我回不来了,现在哥过得很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墨家不是我的信仰。师父之所以要你一直以男装示人,就想到会有今天。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我们都答应过师父,不论以后会怎样,永远不会互相为敌。”
她习惯性向下看他腰间的佩玉,猛然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问:“你的玉呢?”
“现在不方便戴着,收起来了。”他也向她腰间看,神色一变,“你的呢?”
“送人了,一个我想要交付一生的人。”
“但是你这块玉佩……”他显然认识这块云家的玉。
“哥,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抬起头迎着他皱着眉的脸,面无表情。
“月儿,你这样说,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些急切,手不自觉扶向她的胳膊。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她直视他,让他明白她的态度,举起手里的木盒,“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们进屋吧,谁能打开这个盒子,谁就是下一任巨子,这是惯例,不是你我可以推脱的。”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
“一定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听起来有些悲伤。
“这样很公平吧。”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这样面对他,他对她来讲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做什么,她都难以在心底里真正不能原谅他。
他忽然走近她,低下头,声音非常非常轻:“不是的。”
她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不禁微微一愣,她从没见到他有过这样温柔又伤感的表情。但仅仅是一个瞬间,他已经转身,说:“进屋吧,长老们还等着。”
十大长老并没有全部到齐,本来就一直有一个长老的位置空缺,郝长老又在西南有事赶不回来,其他八人都静静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看着他们长大,教授他们各种技艺,虽然墨家主张兼爱,大家都努力不分任何亲疏远近,但实际上都有着如兄如父的感情。
白灵月把小小的黑色盒子放在桌子上,十个人围站在桌子周围,盒子里面放着象征巨子权力的戒指,墨家巨子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每一个墨者对巨子都必须完全服从,死不旋踵。这个木盒是老巨子挑选传人的方式,他临终前没有挑明两个徒弟谁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巨子,而是用了这种方式,留下遗言,一定要等到郑洛回来,才能最后决定。而墨家以制作精巧机关著称,这个盒子如果不懂得机关是绝对打不开的,这东西放在白灵月枕下两年,她从没有试图打开它。
郑洛拿起盒子看了看,拿出自己随身的匕首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到的木缝划开,裂缝更大,他微微翘了一下,盒子变成了两部分。九大长老都微微倒吸凉气,大家都知道,虽然郑洛平时使用的兵器是戟,但实际上他真正从老巨子那里继承来的兵器是他手里的这把寒冰匕首,他擅长在马上应敌,可是近身格斗才是真正进入化境的。如果他能用这把匕首打开这个盒子,那么他就是下一任巨子无疑。
但是他只不过是打开了第一层盒子,这一层去掉,里面更小更精巧的盒子露出来,木料一样, 可这一次,盒子上连一个木缝都看不到,仿佛一块整木,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小孔洞。
盒子递到了白灵月面前,郑洛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垂着眼睛看着那个孔洞,不用语言,很多事情这一对兄妹就已经了然了。她接过去,右手伸进左面的袖子,摸出一根银针,刚好可以刺入,针刺入之后微微上提,向一个方向侧动触动机关,盒子顿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裂开,裂成数块不能再合拢,而墨家巨子的戒指就掉在了她手掌中。那戒指用特殊的金属制成,上面镶着一块宝石,在黑暗中都能发出微弱的光,一点点光亮就能显得熠熠生辉。
“墨家八大长老拜见巨子大人!”何长老第一个跪倒在地,其他人也马上跟着跪下。
她大脑顿时停顿,只是冷冷盯着手里面的戒指,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盒子明明是她和郑洛两个人打开的,她很清楚,师父做的盒子,外面的那层除了那把匕首任何兵器都打不开,而里面机关也只有她能够掌握力度触碰开,稍有差错就很可能损坏机关再也打不开。她目光茫然地望向郑洛,而他望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缓缓低头:“拜见巨子大人。”
“不……”她一时想不通,如果师父当初的决定就是选择她成为巨子,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她真的要担负起巨子的重任吗?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郑洛,话却是对其他人说:“大家都先站起来,我有话要说。”
从郑洛的目光中,她明白他猜到她要说什么,却没有阻止的意思,等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我有一件事情要说明,我是女儿身,本名白灵月,入师门之后是师父要求我着男装,现在实情告诉大家,我们墨家选择巨子的方式其实是推举,我能不能成为巨子,大家要好好掂量。”
一语落地,顿时鸦雀无声,一刻之后八个长老才互相交换眼神,眼神里却全都是不确定,虽然墨家从不歧视女性,十大长老中的巫长老就是女人,但毕竟墨家延续数千年,四十八任巨子,没有听说过哪一个是女人,现在突然遇到这么一个难题,没一个人敢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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