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见面,黄琮就注意到她一身素衣,之前也听说过墨家巨子白络与吕将军联姻的消息,于是问:“莫非是吕将军已经……”
白灵月自萱萱死了之后就再没穿过黑白颜色之外的衣服,而现在这个时候穿素衣,也应该讲是在为吕弈戴孝,可是在热孝期间,她已经被金羽抱在了怀抱里,哦,她是怎样的女人?她克制自己不想下去,看着黄琮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点肃穆悲哀。
黄琮眼眶渐渐就有点红,自己用手沾了沾眼泪,叹息:“好人不长命啊!”
说起吕弈来,白灵月心里面一阵阵的不是滋味,似乎在遭受着审判,不知该说点什么,更没有立场说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黄琮看她这个样子,以为她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换了话题,问:“你这次回来,是看看,还是不走了?”
“这次是暂时看看,或许以后会回来,还没有决定。现在形势未稳,墨家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定下来。”
“我以前,真的没有想到你是墨者,而且是巨子,还和你说过很多傻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了!”
“哪里……”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喊:“黄先生在不在?”
黄琮对她拱拱手表示抱歉,急忙起身出门应付。
外面来人问:“黄先生,前日邀您写的那份赞颂咱们太守英明大德的文章,您写好没有?我们可是连碑匠都找好了,就等您写好了往上刻了!”
“官爷,上一次黄某就没答应啊,我就是个穷教书的,没名没势,怎么敢给太守写文章?不要再消遣小民了!”
“黄先生这可就谦虚了,您中过状元,这事情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吗?你要是好好地合作呢,我也不会给你说出去,你想想看要是真让官府知道了你是谁,你还有命活着吗?”
白灵月这个时候已经判断出了来者是谁,一个曾经在吕弈的手下小将,在云天发起总攻之前叛逃,想不到竟然在子安当差!她想了想,就迈着方步走了出去,问:“是谁没命活着了?”
高等兵吏打扮的人,看着她一愣,脱口而出:“夫人?”接着就吓得变颜变色。
“我们见过吗?”她故意淡淡打量着他,“黄先生是我的朋友,是谁没命活了,你想清楚一点。”
“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他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
她看着这人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抬头正看到黄琮盯着她,脸上是一点好笑的表情,她摆摆手,说:“酒坊里大家在等着给我接风,你一起来吧!”
酒坊里的人们不懂得什么墨家什么巨子,却知道黄公子和小姐是有过婚约的,虽然小姐很显然是嫁过人,又不能和平常家女子相提并论,看起来两人也只是普通朋友,但大家还是非常热情招待了黄琮,还特意开了坛好酒。黄琮是不胜酒力的人,三两酒下肚就开始迷糊,嘟嘟囔囔说着:“灵月,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出来,我就不应该活到今天,你说我这样像缩头乌龟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我就是不敢死,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一丝牵挂都没有,怎么就不敢死,敢情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不如我爹,对不起我爹,他生了个没种的儿子……”说着就开始哭。白灵月越听越难过,心里也记挂着事情,赶紧让人把他送回去了。
她也喝了点酒,但只是更精神,还一点醉意都没有,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牵上马出来,向城外的村庄奔驰而去。村庄里面的情况和城里差不多,男子稀少生活困难,村外田地无人耕种一片荒芜,许多人家都出外乞讨了,没有亮着灯的房子,也没有狗叫声——已经养不起狗了。她牵着马在师父的旧宅门前立住,齐廉已经在门口等着她。
齐廉是何长老的门徒,子安城的六个墨者死后,他继承了这个长老的位置,但也一直都没有进城,就在附近居住。看到白灵月,又看到她手上的铁戒指,他单膝跪地,露出自己右肩上的刺青,道:“参见巨子大人!”
“起来吧,这些年辛苦你,我知道守着子安,比在任何地方都难都伤心。”她说着就要推门进院子,“我这次回来,是想看看这个地方还能不能住人,收拾收拾,也许我会回来。”
“巨子,这个院子有人打扫。”齐廉说得有点犹豫。
“什么?难道转卖出去了?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她之前并未交代过要保留这个院子。
“不是,没人住,但是有人定期过来打扫。师父过世以后我们都以为这个院子荒废着,没人过来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我去查了是谁在收拾,才知道金羽将军一直派人在这里,不让院子荒掉……”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什么?他竟然做了这么多?她深深震撼,这一刻几乎不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对吕弈产生过愧疚,只是想要再见到他,对他说点什么。推门进去,一个整洁的院子展现在她眼前,她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她来给父亲奔丧,怀了萱萱,她对师父说,若她做了对不起墨家的事情,请他原谅,那个时候这院子里还满是杂草,可是现在却没一丝尘杂,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径直走到老槐树下面,师父的墓旁边,是郑洛的坟冢,两个坟冢都收拾得很干净。同样是金羽帮她把师兄葬在了这里,她从未来看过!双膝一软,她一下跪在墓前,喃喃:“师父,师兄,月儿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得起墨家,但是我真的是尽力了,你们可以体谅我吗?如果不能,就让月儿下半辈子都留在这里陪你们好不好?月儿会为了墨家付出一切!”说完深深拜下身去。
静默了一会儿,齐廉在她身后说:“巨子大人,您别太难过……”
她直起身来,还是跪着,盯着两个墓碑,问:“齐廉,你说我是不是墨家的罪人?”
“您当然不是,您为墨家做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齐廉回答得带着急切。
她摇摇头,说:“我失败了,我现在应该尽力保全墨家,但是心里面,我却不想就这样认输!”
“巨子大人的命令,天下墨者惟命是从死不旋踵!”齐廉忽然也单膝跪下。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他,问:“你师父因我而死,你就不怪我吗?”
“为巨子而死是墨者的光荣,对巨子怎么能说怪?请您收回刚才的话。”齐廉低头回答完,又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似乎是为了告诉她他没说假话。
她这一刻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墨者的忠诚应该让她感动,可她感觉到的只是压力,她,能用什么样的行动来回报这个忠诚呢?“起来吧。”她淡淡说着,向紧锁着的房子走去。
院子的状况虽然很好,但房子一直都锁着,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发朽了,钥匙一直在她手里,她把房门打开,里面黑洞洞,一股生寒的味道冲出来,阻住了她走进去的欲望,回头说:“齐廉,我在京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你找人把这房子翻盖一下,正面堂屋这么大就够了,再大一点当然好,但是侧面厢房最好再扩大一些,但是院子的大小不能大变,明白了吗?”其实她知道齐廉是最善于工程方面的事情,交给他肯定没问题。
他点头领命,即使觉得有点奇怪,也并不多问。
她在子安逗留了几天动身回京城,一进医馆景郁就冲她使眼色,她没明白过来已经进了后院,金羽直直地迎了出来,她诧异道:“你不是应该在战场上吗?怎么……”
“我怕你跑了不回来!”他不由分说,伸出手臂牢牢抱紧她。
两个人拥抱了一会儿,他微微松了手,她才说:“说真的,我不是没想过就这样跑了。”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因为我回去子安,看到的还是你为我做的事。”她的眼睛里,爱意无法掩饰。
两个人回到屋里,她从惊喜的情绪里面缓过来,还是问:“你不是应该在战场吗?”
“我是去督战,又不是真的去指挥,看看就回来了。”他轻轻带过,帮她拧了一条布巾,直接往她脸上擦。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这个动作让她更奇怪,顺势就接过来,自己把脸和手擦干净了,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了没半个时辰。”
她吃了一惊,抬头仔细看,才发现他也是满脸奔波后的尘土,把布巾重新洗干净拧了也往他脸上擦,他不躲也不接,就让她给他擦,她擦干净了脸再擦他的手,抬起头来两个人刚好对视上,一下子都笑了起来。可是才笑了两声,她恍然间想起最后在那间空旷的牢房里,她最后一次见到吕弈,也是帮他擦了脸和手……
“怎么了?”金羽敏感注意到她的情绪。
“没事,”她压抑下自己的想法,给他一个微笑,“对了,你是怎么想到帮我维持着酒坊和我师父的那个院子的?”
“其实当初,是什么都没想,就是觉得以后你肯定会想念这些地方,那如果都被破坏了,你应该是挺难过的,我那时候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不然心里就空得难受。”他展臂搂住她的腰,“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挺有先见之明的,好像是早就把后路铺好了一样!”
她是被逗笑了,转而问:“你和云……皇上说了你想隐退的事情?”
“还没有,”说到这个他有点躲闪,“但是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希望开国的老臣早早交出权力,否则肯定没好下场!”
“你这算是明哲保身?”
“功成身退!巨子大人,小的以后就是你背后的男人了,到时候你是门派首领,我什么都不是,你可不能嫌弃我!”他的手掌很热,贴在她背上,她用自己的手臂围着他的腰,舒服得想要哼出来。
“什么叫什么都不是?你是我男人!”她笑着在他耳边呵气。
金羽也笑了起来,爽朗的声音在她耳边震动,在笑声的背后,两个人却都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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