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信任的目光,令李自成原本冰冷枯死的心,忽然又活泛了过来,他浑身重新焕发出了力量--他忽然警醒,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部属,他不能自暴自弃,如果他弃了,眼前这些人都逃脱不了现俘阙下,凌迟处死的下场。
今日这一次不过就是崇祯十一年的重演,当年他不怕,没有灰心,今日又何必怕?
没有兵可以再召,没有老婆可以再找,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好怕的呢?
斗志重新燃起,李自成脑子变得无比清醒。
他指着莽莽青山,大声道:“秦岭,伏牛山,走过去就是陕西南!只要额们能活着回去,就一定能重整旗鼓!”
李过明白了,高一功也明白了。
高一功脸色发白:“闯帅,那可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深山绝境啊,没有路,也没有人,都是悬崖峭壁,万一……”
李过却是丝毫不惧,他打断高一功的话,慨然说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狗官军四处围追,不管额们向哪,都会被他们追到,深山老林看似是死路,但其实却是额们的生路,狗官军绝对不敢到深山里追额们。”
“补之说的不错!”
李自成大声鼓舞,独眼环视左右的亲随:“留在河南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斩首就是凌迟,深山老林看似是死路,其实却是生路,山里有野兔野鸡还有山泉,咱们饿不死,只要找对了方向,返回商洛,就是咱闯营再起之时!”
几个亲兵相互一看,也都是点头。
事到如今,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留在原地被官军追捕的风险,比到深山老林里去赌一把的风险更大。
唯有高一功哭丧着脸:“姐夫,姐姐还没有来,额们是不是再等她一会?”
他心中还抱持着侥幸,想着姐姐没有被官军俘获,而是从其他地方逃出了官军的包围,一会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但如果他们钻见了深山老林,姐姐是绝对找不到他们的,这一来,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李自成望了望天空,又望一眼远处大道上官军隐隐出没的旗帜,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不然一旦被官军发现,他们想要脱身就难了,于是一咬牙:“不,不能等,额们现在就得动身。”
“可姐姐……”
“如果老天有眼,她会找到额们的。”李自成声音坚定,不容任何质疑:“如果老天没眼,她陷入官军之手,额一定会为她报仇!”
“……”高一功红着眼眶咬着牙,几乎就要哭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
不止高氏,还有在洛宁做疑兵的李双喜,中牟突围的刘芳亮和刘体纯,一旦李自成走秦岭,就等于是割断了和他们的联系,因为他们大概不会想到李自成会钻秦岭。不过李自成并不是太担心,原因很简单,只要他能安全脱险,回到陕西南,重新竖起闯字大旗,那些潜伏各地的旧部,一定会聚拢而来。如果这些人不能逃脱官军的追捕,死在官军的刀下,只能证明他们没有能力,大浪淘沙,能者生存,闯营的精锐都是这么精选而出的。
做了决定,就要实施。
李自成等人弃了战马和盔甲,只携带必须的兵器,轻装前行。照李自成的命令,带不走的战马都要杀死,以免被官军所用,但李过他们都有点下不了手,战马是骑兵的第二生命,他们宁可自己负伤,也不愿意杀马,此时拔刀在手,看着自己的爱马,犹豫了很久,终究是砍不下去。
李自成抚着乌龙驹的马背,独眼里透着温柔,这匹乌龙驹是他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从榆林蒙古人的手中买到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着他,助他逃过好几次的凶险,若非乌龙驹的马力和速度,说不定他早就成了官军的刀下之鬼了。平常,他将乌龙驹视作珍宝,用最好的草料,由十个亲兵专门照顾,但今日他却不得不做一个决定了。
像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和李自成独眼里的杀气,原本焦躁不安的乌龙驹忽然平静了下来,它垂头顺耳的站立,眼神汪汪,期翼李自成能放过它。但李自成独眼里的温柔逐渐散去,下一秒,拔剑在手,毫不犹豫的向乌龙驹砍去。
“嘶咴咴~~”
乌龙驹一声悲鸣,怆然倒地。
闯帅都杀了自己的乌龙驹,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李过首先挥刀,高一功等几个亲兵依次跟上,将十匹上好的战马,全部斩杀。随后,李自成亲自动手,用刀剑刨坑,准备把乌龙驹掩埋,一来是感谢乌龙驹数次救命之恩,二来也是避免被官军发现,毕竟乌龙驹的身架和颜色太特殊了,官兵一眼就能认出,不想掩埋到一半,旁边林木摇动,人影重重,有官军向这边搜索过来了。
没办法,李自成只能匆忙掩埋,又用树枝盖上,然后带着最后的十名部下钻入山林,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很快,官军就搜索到了这里,并发现了死去的战马和被遗弃的甲胄,带队的小队长颇为机灵,稍微一搜索,就发现了不远处被草草掩埋的乌龙驹,啊,是闯贼!
半个时辰后,三边总督孙传庭得到了消息,然后他立刻下令:“追!闯贼跑到哪,秦兵就要追到哪,哪怕是秦岭的悬岩峭壁,只要是李自成能到的地方,秦兵就要追到!”
这个任务交给了放跑李自成的固原总兵郑嘉栋,孙传庭准他戴罪立功。
虽不情愿,但郑嘉栋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三百家丁钻入了秦岭的茫茫老林中,大海捞针一般的去追捕李自成。
……
太子朱慈烺得到孙传庭在五里川大败李自成,全歼李自成主力的消息,已经是八月十五了,李自成主力全灭让他欣慰,但李自成再一次侥幸逃脱,又让他苦笑---李自成,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啊,孙传庭布置的这么周密,他都能突出包围圈,那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难道是上天派来助他的吗?
跑了李自成,孙传庭向朝廷上疏请罪,同时也向太子传信,表达心中的歉意和懊悔。
朱慈烺温言安慰,同时以共商军议的名义,邀请孙传庭到洛阳。
洛阳位在开封和潼关之间,距开封四百里,潼关五百里,差不多就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朱慈烺不方便去陕西,但又急于和孙传庭相见,选洛阳正合适。洛阳是古都,可以凭阑怀古,也可以青梅论酒,更可以就辽东局势,如何面对建虏年底的入塞,向孙传庭当面请教。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朱慈烺急于知道孙传庭的看法和想法。
当然了,书信可以交流,但远没有当面痛快。更何况,朱慈烺一直想要见一见这一位大明朝最后的能臣和柱石。传庭死,明遂亡,张廷玉之言,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张廷玉之言虽有些夸张,但其中的道理却是清楚可见,孙传庭之后,大明朝再无一个能总览全局的督师,马士英史可法都是功过参半,聪蠢一身,无法有效指挥麾下的总兵,后起之秀的堵胤锡虽然虽然有才能,但没有威望,无法有效的总览江南的战局,制辖麾下的总兵。孙传庭却不同,孙传庭既有酷吏之称,又有聪慧之智,既能杀贺人龙,也有能令贺人龙的旧部俯首贴耳的手段,而这,是马士英和史可法和一干南明重臣所没有的。孙传庭如果没有亡,能从陕西逃到江南,不管是总督江北或者是担任南京兵部尚书,南明都不会轻易而亡.
但真实的历史却是残酷,所以朱慈烺只能悲,只能叹。
八月十六日,崇祯帝派遣的犒赏使,内廷三公之一、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到达开封。
十七日,朱慈烺在开封城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犒赏仪式,宣读崇祯帝的犒赏圣旨,所有参战士卒每人一两赏银,受伤有功者加倍,死者抚恤,侯恂擢湖广督师,丁启睿擢南京兵部尚书,各位总兵、副将、参将也都论功行赏。虎大威加了都督同知,方国安杨德政都有擢升,小袁营的袁时中被任命为参将,二当家刘玉尺被任命为游击,驻扎卢氏县。左良玉虽然在灵宝县大意兵败,但“瑕不掩瑜”,朝廷仍然予以重赏并大加赞誉,太子少保之外又加了一个大都督。
唯一例外的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功过相抵,朝廷对他不奖不罚--照朝廷过往的规矩,肯定是要罚的,袁宗第一万人居然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其后你又没有什么追击到,当然是有过,当然是要罚的,但这一次开封大胜,从崇祯帝到一应官员都心情大好,太子又为他掩饰了几句,算是帮他渡过了难关。
杨文岳是忠臣,有节气有胆量,但在军略之上却没有过人之处,此战之后,朱慈烺思谋着要将他派到民政部门,比如工部,户部。为臣者,并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军略之才,民政亦十分重要,杨文岳之强不在统兵,放在中央民政两部,或许能发挥他的长处。
犒赏仪式之时,杨文岳正带着兵马,在豫南追击袁宗第,而虎大威则是击溃了担任疑兵的李双喜,正回军开封,不过他并没有捉到李双喜,李双喜狡猾的狠,在兵败之时,提前就已经逃跑了。
至于太子领军的京营,从精武营主将吴襄,左柳营主将马德仁,一直到表现突出的把总阎应元,策反小袁营有功的张名振都得到了奖赏和拔擢,连没有功名的张家玉、侯方域和参谋司的三位参谋都有相应的奖赏。
既然是庆功,当然少不了酒和肉,李自成和罗汝才已经彻底溃败,不用担心他们在周边捣乱,于是朱慈烺不再约束众军饮酒,任凭大家狂饮,不过他本人却只是小饮了一杯--开封已胜,现在他已经在考虑如何面对建虏年底的入塞,只有挫败了此次建虏入塞的图谋,大明朝才算真的是转危为安,到那时,他才可以开怀痛饮。
期间,众官众将都怀着谨慎钦佩的心情,向太子敬酒。
开封之胜,虽然少不了的众军浴血奋战之功,但太子不受朝廷影响,坚定信念,运筹帷幄,却也是居功至伟,别人不知道,丁启睿左良玉虎大威这些剿匪老人最是清楚了,若非是太子领军,任何一个督抚都顶不住京师的压力,不等闯贼疲惫,恐怕就不得不和闯贼展开决战了,那时的生死成败,恐怕就不是现在这番局面了。
敬酒之时,一向桀骜的左良玉显得有点落寞,五里川之功原本应该是他的,但不料他在灵宝县遇到了埋伏,主力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放弃追击李自成的计划,撤回洛阳修整。太子知他兵败,但并没有责怪,反而派人慰问,此次请功,朝廷对他的奖赏一点都没有少,太子对他也始终是和颜悦色,器重有加,但左良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别扭--别人都是风光满面,打了胜仗,唯独他是灰头土脸。左良玉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傲气的,众人都胜唯他败的场面,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尤其是见到儿子左梦庚开怀痛饮,毫无羞臊之后,他就更是郁闷了,只喝了几个大杯,他就醉了。
亲兵扶他回帐。
左良玉的一些亲信将领也都有一些落寞,但并不是所有的左营将领都郁郁寡欢,像马进忠王允成等人就是大怀痛饮,喝的欢畅,一点都没有受到左良玉在灵宝县兵败的影响。
朱慈烺冷眼观察,对左营的亲疏远近,已然有了相当的了解。那些开怀的将领,大部分都不是左良玉的亲信,如果要削藩,都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同日,京惠商行从江南转运来的又一批粮食抵达开封。
照朱慈烺的倡议和命令,河南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建设,从官家的城墙到乡野的寺院,都开始大兴土木,连番建造。
也因此,从吴甡侯恂到河南巡抚高名衡才越发的就紧张,不论修城或者是盖寺庙,所有的工程都不是一日能完成的,如果没有后续的粮米,这些工程怕都是要荒废,甚至会引起大乱。但太子却气定神闲,告诉他们:放心,银子会有的,粮米也会有的。我朱慈烺答应的事,绝不会反!
吴甡相信,侯恂怀疑,高名衡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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