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刀横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朱慈烺心念急转。
这一刻,他想起了在京时,他和李岩的一次谈话。
也就是去年四月,他释放女刺客离开京师,携信返回湖广之后,李岩回到太子府,向他复命,其后,两人简单闲聊了几句,除了分析李定国幡然醒悟的可能性之外,李岩对李湘云也有几句评语。
“看似刚硬,其实柔软。”
“对朝廷的恨,乃是因为少小被豪绅欺压,官府不能主持公道,反而害她家破人亡。”
“从玉田之战的表现看,她心中还是有大义,知道善恶的。”
……
于是,朱慈烺毫无退缩,他说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告诉你,你杀了我,并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相反,你身边的这些兄弟,包括你的哥哥李定国,都将因此成为朝廷誓死追杀的敌人,他们和家人永远都不得安宁。”
“少吓唬我,既然当了义军,就没有想过再和你朱家朝廷有什么往来!”李湘云喝。
朱慈烺笑:“我没有吓唬你,我说的是事实,我活着,你身边的兄弟还有你哥哥李定国,都还有最后一条退路,那就是归顺朝廷,重新过上安分守己,安居乐业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们愿意归顺朝廷,朝廷一定既往不咎,李岩就是一个明例子。”
李湘云哼了一声:“那曹操,宋献策郝摇旗呢?他们都是被剐了。”
“他们是被官军俘虏,或者是被官军包围,山穷水尽,不得已下马,算不得归顺。”朱慈烺继续道:“开封之战,你也是经历过的,现在河南已经平息,百姓生活也渐渐恢复安宁,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我希望什么?希望百姓继续被你们朱家统治,被狗官们欺压吗!”李湘云冷笑。
“我承认,朝廷吏治却有腐败之处,但我发誓,我大明未来的吏治一定会比现在好上很多,百姓们但有冤屈,都有地方伸冤,不管是县令,知府,乃是一省的巡抚,都无法独霸一地。贪官污吏,不能藏匿,为非作歹者,必须监牢!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弱者得其助,老者有其养,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果做不到,我朱慈烺不配为朱家之人!”朱慈烺用一种非常平静,但却极其有力的声音,将自己对未来的谋划,清楚说出。
李湘云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如果是其他人说,她一定会不屑,但说话的是当今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帝。虽然她对朱家很是不满,但内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家现在还有天命,天下百姓是否能安宁,还在于朱家皇帝的好坏?
如果朱家太子说的是的,他心里也是这般的高尚,未来继位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但现在,这个好皇帝却在自己手中,随时都可能见阎王……
如果他死了,换另一个人当皇帝,岂不是糟糕?
某种程度讲,岂不是自己葬送了天下百姓的幸福?
“哼!”
心有所动,但李湘云依然冷笑,她盯着朱家太子那虽然年轻,虽然被黑布蒙眼,但却始终透出凛然,更有朗逸英俊之气的脸庞,冷冷道:“巧舌如簧,官员骗人的鬼话,我听的多了。”
“那不说朝廷,就说说张献忠吧。羊楼镇之战,张献忠为了自己逃跑,不惜抛下你营中的十几万兄弟,毫无义气,更不用说,他烧杀掳掠,伤天害理,这种暴虐之人,就算朝廷不收,老天爷也要收了他的,你们继续跟随他,除了多造杀孽,又有什么意义呢?黄州,武昌,百姓们的尸山血海,难道还不够吗?你和你哥哥,难道还想要继续追随他,从黄州武昌,再杀到长沙,四川,让鲜血流遍大江南北,造成累累白骨吗?”朱慈烺道。
“住嘴!”
这一下,李湘云无法镇定了,她情绪明显的激动了起来。
朱慈烺没有闭嘴,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到李湘云的内心了,他必须趁热打铁,于是继续说道:“李湘云,虽然我现在看不到你的脸,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柔软有义气的女子,你和流贼不一样的,还有,虽然我和你哥哥也没有见过面,但我却也知道,他是一个恩怨分明,胸有家国的真汉子,他和张献忠绝不是同一类人,只要他愿意归顺朝廷,我一定给他一个恰当的安排……”
“不可能,我哥哥是不可能投降的,我也不会!”李湘云咬牙。忽然一把抓起布团,狠狠塞回朱慈烺的口中。
这一下力量奇大,一口气差点把朱慈烺噎过去。
朱慈烺心里正想说,这女人变脸真是快,但耳朵忽然听见脚步,随即一个粗重怀疑的声音响起:“饼妹,你和狗太子说什么呢?”
是靳统武。
“什么也没有,休息吧。”李湘云冷冷。
脚步远去,离开了朱慈烺。
靳统武却没有离开,而是在朱慈烺身边躺下,用一种只有他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狗太子挺会骗啊?舌头比油还滑,我告诉你,少哔哔,不然我立刻就宰了你!”
朱慈烺心知靳统武已经听到了自己刚才对李湘云所说,就冲靳统武的恨意和恶意,他也知道,此人是不可挽救的,于是点头。
见朱慈烺点头,靳统武这才满意。
……
凌晨。
朱慈烺又被拎起,继续赶路。
因为被蒙着眼,所以朱慈烺并不能知道自己被流贼带往哪个方向,他只是凭感觉,觉得流贼应该是顺着山林,往岳州方向在逃窜,原因很简单,羊楼镇的流贼虽然全军覆没了,但岳州还有流贼的十几万兵马呢,虽然九成九都是老弱,但应该还是会有一部分的兵马骨干留守,加上羊楼镇之战中,并没有发现张献忠长义子孙可望,那么常理推断,在岳州主持局面的就是孙可望,因此,李湘云他们才要往岳州方向潜逃,以期望和孙可望汇合,相信张献忠和李定国如果没有被俘虏,应该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就这么在山中走了两日,第三日中午,又出了意外,抬着朱慈烺的一个流贼忽然大叫一声,扔了担架,抱着小腿,在地下打滚,嘴里大叫:“蛇,蛇!”
朱慈烺被摔了一个七荤八素,这才明白,原来这流贼是被毒蛇咬了。
不知道是什么毒蛇,咬人之后,立刻就嗖嗖逃窜了,但那流贼的小腿很快就肿了起来,疼的他啊啊大叫,虽然他试图挤出毒液,但却无济于事,靳统武倒也手狠,毫不犹豫,抽出刀来,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小腿。
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那流贼直接晕死了过去。
靳统武撕下一块布,很笨拙也很敷衍的为他包扎创口。
其他人都默默。
中毒砍腿,这是活命的唯一机会,在这个时代,只能这么处理。
当然了,砍腿并不保证一定就能活,在没有抗生素没有现代医疗的情况下,伤口被感染,继而丧命,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不管这样,总比立刻丧命好。
两天前两个人被狼吃,今天一个被蛇咬,一下就少了三个人,更麻烦的是,断腿之人,需要有人照顾。
靳统武和李湘云在小声争执,听靳统武的意思,是想要留下那人,任其自生自灭,但李湘云却坚持不同意。一会,两人吵的更加激烈,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那个断腿之人,而是为了朱慈烺。
最后,靳统武压不过李湘云,只能同意了李湘云的处理,他气呼呼地走过来,踢了朱慈烺一脚:“娘求的,滚下来!”
朱慈烺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要把担架让给那个断腿的倒霉流贼了,虽然徒步在山林中行走,极其辛苦,但因为活动空间的增加,也意味着他逃跑成功的机会在增大。
所以他心里是十分乐意的。
两个流贼解开朱慈烺的手脚,将他从担架上放了下来,然后将他双手捆到后背,又在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最后才揭开了罩在他双眼上的黑布。
---阳光有点刺眼,朱慈烺一时有点睁不开,等到适应光线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唐亮鼻青脸肿、但眼中却有热泪的脸庞,点了一下头,他用目光告诉唐亮:没事,我们一定会脱困的!
眼光向两边扫,看见两个流贼正将那个断腿昏迷的流贼抬上担架,靳统武正目光凶狠的瞪着他。
而在靳统武身后,李湘云正粉脸严肃的走了过来。
靳统武哼了一声,抓起套在唐亮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用力一拖,几乎就将唐亮拖倒在地上,嘴里骂道:“老实点,要是敢逃跑,老子立马就宰了你,走!”
朱慈烺知道,他不唯是在警告唐亮,更是在警告自己。
李湘云走过来,面无表情,牵起那根套在朱慈烺脖子上的绳索,也是用力拉了一下,
朱慈烺苦笑一下,只能跟上。
就这样,李湘云和靳统武一人牵一个,两个流贼抬担架,另外两个流贼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行人继续钻山林。
没有了眼罩,朱慈烺终于可以自由的观察所经地域,在被催促的同时,心里不住的盘算着,自己现在是到了哪?又如何才能留下印记,令后面的追兵发现呢?
李湘云和靳统武看的极紧,朱慈烺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踩倒更多的乱草,制造更多的脚印,同时在每经过树枝时,他就会故意用肩膀去勾连,试图不经意中撕下一块布条,给寻找自己的官军,留下更多的线索。
不过很快,朱慈烺自己是徒劳,不但李湘云会回头,非常警惕的望他,后面跟随的那个流贼,也会想办法抹平他留下一些痕迹,但他们经过,一夜的山风和露水之后,能被人辨别出来的印记,几乎就没有了。
但朱慈烺不放弃,他依然在努力,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脱困的最大希望。
就这么行走了一天,晚间,再一次休息时,那个断腿的流贼,惨叫不绝,虽然是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嘴,但却依然无法制止他的哼唧,眼见的他脸色白里透黑,眼睛发红,已经是毒素进入全身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流贼都被他的呻吟声折磨的快要崩溃了。靳统武骂骂咧咧。只有李湘云始终冷静。
半夜,朱慈烺忽然被惊醒,不但他,所有人都醒了,借着夜风,他们隐约的听到,群山之间,有人在呼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所有人都是色变,唐亮却已经喜极而泣,看样子,官军正在没日没夜的寻找他们,听声音,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靳统武登上一处高坡,向后方观望之后,急急下来向李湘云禀报:“饼妹,离的还还有八九里,从火把看,最少两三千人……”
“撤!”
朱慈烺和唐亮都被拽了起来,被流贼拖着急走,唐亮试图挣扎反抗,争取时间,但被朱慈烺用眼神制止了----现在不是好时机,流贼正处在激动惊慌中,如果这个时候他们两人不配合,必然会被流贼捅死。
见了太子的眼色,唐亮这才配合
“磨蹭什么?想死?”但暴躁不安的靳统武已经冲了过来,一脚就将唐亮踹翻在地,然后拔刀就要砍。
朱慈烺大惊,想要扑过去救援却是来不及。
“够了!”
李湘云冰冷的声音飘来,然后她一把拎起了唐亮,盯着唐亮的眼:“小太监,我告诉你,但是我们被官军发现,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家的主子,如果你要害他,那你就折腾吧!”
唐亮脸色发暗,他知道这凶狠的女刺客一定会说到做到,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他才不得不配合了……
朱慈烺心中苦笑,不愧是李定国的妹妹,做事极能抓住重点……
清晨。
一夜狂奔,流贼终于是摆脱了官军的追寻,周围几十里,再听不到有人呼喊太子。看样子这股官军并不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恰好从这一片山间经过,他们和流贼交错而过之后,往另一个方向寻找了。
而那个断腿的流贼疼了一夜,早上的时候也终于是没有了声息,乌黑的鲜血从身下流出,他的人已经是死在了担架上……
虽然是敌对,但朱慈烺并没有什么快乐之意,只觉得人世无常,什么事情都无法预料,就像刚才那一股官军一样,如果他们在找寻的时候,能往东边多偏移一些,也许就能发现他和唐亮。
但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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