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火把熊熊。
众人注视之中。
颜灵素回礼,淡淡:“是民女。”
王德化点头,然后向杜勋伸手。
杜勋明白他的意思,猛的跳起来,一把夺过罗大成手中的太子起居注以及女官说,两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呈送给王德化。
王德化接了,翻开了仔细看。
他脸色平静,心中却惊骇。
从起居注和女官说来看,颜灵素是没有问题的,虽然没有名分,但太子确实是临幸、宠爱了她,不管她肚子里是男是女,都是崇祯帝的长孙长孙女,在崇祯帝病极的时候,对整儿朝堂来说,实在是大喜事一件。
但王德化心中却喜不起来。
虽然才六个月,四个月之后才会临盆,常理讲,应该不至于影响定王殿下的登基大计。何况,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不过在这种关键时刻,太子忽然有后,总是不祥之相……
照大明朝的祖制,如果是太子妃有孕,宫中会加派宫女伺候,即便是颜灵素这种没有身份的,也是要立刻提高待遇的,毕竟,那是皇家血脉,如果诞下的是男孩,那待遇和地位,立刻就会提高数倍。
因为是祖制,因此不需要圣旨和皇帝同意,宫中司礼监照例办理就可以……
确定了此事的真实性,众目睽睽之下,王德化无话可说,他收了起居注和女官说,再次向颜灵素行礼,这一次,他比上一次恭敬更多,起身之后,忽然喝道:“咱家到来之时,听见有人大呼小叫,是谁对颜姑娘不敬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杜勋。
杜勋却不怕,因为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奉了王德化的命令,背后更是有定王殿下做主,于是他很硬气的回答:“回王公公,佛堂丢了玉牌,罗大成不但不配合奴婢缉拿窃贼,反而……”
“闭嘴!”王德化一声断喝,打断了他:“咱家问的是,为什么大呼小叫,对颜姑娘不敬!?”
“这……”杜勋立刻就有汗了,王德化严厉的表情和目光,令他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双膝不由就软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但还不等他请罪,王德化杀人的声音就传来:“来呀,将这不敬的奴婢拉下去,仗四十!”
杜勋大惊:“公公……”
“掌嘴!”王德化又厉喝。
跟在王德化身边的,都是王德化心腹,深知他的心意,因此,听到他的命令,立刻就有两个东厂番子箭步上前,轮圆了手臂,照着杜勋的嘴巴就是猛抽。“啪啪啪啪……”几个铁掌下去,杜勋的嘴角立刻就见了血,牙都飞出去了好几颗,嘴里呜呜乱叫,但却发不出连贯的语声。
等杜勋被架到板凳上时,两个番子不动声色的已经将一个布团塞到了他的口中,纵使他再有万般委屈和不甘,也是说不出来了。
这一次行刑的不是太子府的人,而是王德化带人的东厂番子,下手极狠,贺胜又使了几个眼色,只二十仗下去,杜勋就没有了声息,只有暗红的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流出……
直到临死前,杜勋都瞪着眼珠子,仿佛是不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竟然会死在王德化的手里。
没有人说话。
现场的人都是惊心。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不断。
谁曾想,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杜勋,转眼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颜灵素脸色严肃,她知道,王德化是在杀人灭口,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一来她阻止不了,二来杜勋的死,让一切都昭然若揭,第三,王德化不过是更高一阶的杜勋而已,在他们两人背后,还有更大的影武者,今日就算是留下杜勋,逼杜勋说出真相,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此,颜灵素粉脸发白,她摸了一下肚子,眼角已经是泪花闪闪。
如果太子不能归来,她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保下这个孩子……
这时,听见脚步纷乱,人影攒动,却是一大批绯袍青袍的官员出现在了现场,走在最前的乃是一名神情激动,额头上缠着厚厚纱布,仿佛刚才战场撤回的绯袍老者,正是詹事府的黄道周,
他身后还跟着马世奇等人,看完起居注和女官说,众人都是激动,黄道周跪在地上,向着皇宫的方向,呜呜大哭起来。
---自从太子出事以来,最受煎熬的就是他们这些詹事府的官员了,他们本是太子的辅臣,但太子出征,却没有一个人跟随在太子身边,于臣于师,他们都是“失职”。九宫山的消息传来之后,黄道周马世奇急的都快要疯了,黄道周更是请旨,要出京前往湖广,但不被朝廷允许。
而对于定王上殿辅政,詹事府上下都是反对的,黄道周怒极,冲到内阁,大骂周延儒和陈演。又和马世奇等人在皇宫门前跪谏,认为太子刚刚失踪二十天,消息远没有确定,定王没有上殿理政的迫切。
但勋贵内阁司礼监都已经达成了一致,还得到了张皇太后的认可,定王理政之事,已经是不可逆转。黄道周马世奇等人的跪谏无济于事,最后被东厂锦衣卫强行架走。
定王第一次在内阁值房出现里,黄道周手持笏板,慷慨激昂,要定王遵守皇明祖训,不可僭越。
定王当时脸色很难看,不过并没有动怒斥责,相反,他还郑重起身,对黄道周恭恭敬敬地行礼,表示知道了。
这些日子,詹事府众人,都在焦急等待太子的消息,连一贯反对神佛的黄道周,都在家中上香祈祷,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上午,一条惊骇的消息忽然在京师之中传开,太子殿下已经在九宫山遇难,遗体已经找到,众人一下都慌了神,一起都涌到兵部和内阁去询问。
到了内阁值房,发现内阁五辅,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三辅蒋德璟更是对天流泪,泣不成声,
这才知道,原来是骆养性的密报已经回了京师。
在密报里,骆养性说,太子的遗体已经找到,现在他和湖广文武正秘密装殓太子,准备运回京师。
看了骆养性的密报,群臣都是黯然,黄道周和马世奇放声大哭了出来。
哭声之中,却有一人说道:“为何只有骆养性,没有湖广总督马士英,承天巡抚宋一鹤,偏沅巡抚李乾德的奏报?”
却是左都御史李邦华。
不过随即就有人说,不必着急,锦衣卫走的是特急,马士英等人的六百里加急,想必很快就会到。
李邦华默然。
太子遇难,黄道周等人觉得天都要塌了,黄道周跪在地上,用以触地,血流满面,以至昏厥。众臣急唤医官,扶他回府。今天一天,黄道周水米不进,只是大哭,傍晚,就在他挣扎而起,准备写绝命诗,以向陛下和太子赎罪的时候,太子府报信的人冲进府中,告知了皇孙之事。
听罢,黄道周从床上一跃而起……
此时,捧着起居注,黄道周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向着皇宫哭道:“陛下,太子殿下有子啊……”
黄道周一跪,现场所有人都跪下了,都向着皇宫的方向呜呜大哭。。
正大哭中,忽然听见密集的脚步,眼神感觉更多的火把,却是司礼监大掌印王之心到了,众多太监簇拥之中,王之心蟒袍黑冠,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焦急,下了轿子,立刻高声宣谕:“张皇太后有懿旨,宣颜灵素进宫~~~”
……
东宫有女怀有身孕,乃是太子骨血的消息,迅速就在朝中传开,也在宫中掀起波澜。
乾清宫。
“陛下~~”
听到消息,王承恩激动的满脸是泪,跪在崇祯帝的病榻前,小声在崇祯帝的耳边报道:“你有皇孙了啊~~陛下~~你有皇孙了啊~~”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直昏迷不醒、宛若死人的崇祯帝,他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
密室里。
灯光极暗,两人几乎都在黑暗中。只隐隐看到,一个黑袍老者,一个是五爪龙纹便服的年轻人。
一个穿着绯袍的四品年轻太监站在两人面前,小声报道:“那女进了仁寿殿,张皇太后甚是欢喜,赏赐了许多东西,又单独收拾了一处幽静之所,派两名太监二十名宫女专门伺候……”
仁寿殿,张皇太后的居所。
“不要说了!”穿龙纹便服的年轻人暴怒一般的嘶吼了出来。
四品太监吓的跪在地上,再不敢说话。
黑袍老者默了一下,微微挥手,太监会意,向暴怒的定王拜了一拜,起身轻步退了出去。
黑袍老者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殿下不必过虑,太子府的那个民女虽然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其身孕不过六个月,临盆还得四个月,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我们的计划……”
定王眼睛发红,拍了一下扶手:“但会影响人心!那些听闻太子遇难,原本已经泄气的文武百官,忽然又有了希望,他们奢望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能诞下皇孙,继而成为皇太孙,以成为我的敌手!你说,这难道还不严重?”
“奢望而已。难道京师之局,还能等到四个月之后吗?在说,那女就一定能诞下男孩吗?殿下宜息怒,应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之事上。”黑袍老者劝慰道。
“本王的怒,息不了!”定王忽然叫。
黑袍老者急忙跪倒请罪。
定王却跳起来,脸色涨红,握起拳头,一边踱步,一边咬牙切齿的说道:“本王要杀了她!让他知道一下,失去所爱的痛苦,哈哈,哈哈……”忽然又得意的笑了起来。
定王癫狂的样子,令黑袍老者大惊,急忙拜首:“殿下,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
定王转头怒视,目光像是要吃人。
“那女已经进了仁寿殿,为张皇太后所保护,如果她有一个什么差池,不说天下人都会怀疑殿下你,只说张皇太后,她就不会原谅殿下啊~”
“一个死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定王拍桌。
黑袍老者忙道:“殿下差矣!陛下病危,万一陛下有一个三长两短,能慑服群臣,推殿下登基的,只有张皇太后啊,殿下你现在可以针对任何人,也可以不惧任何人,但唯独不能得罪张皇太后啊~~”
定王呆愣了一下,年轻面庞上的熊熊火焰,渐渐熄灭,然后他颓然的跌坐回椅子里,低头默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襄城伯平身吧……刚才,本王不过是戏言。”
李守錡起身,然后察言观色,小声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是殿下登基,成为我大明的皇帝,到时清除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定王又默了一下,忽然恨恨道:“都怨杜勋这个蠢货,给本王节外生枝!”
“杜勋是蠢,所幸王德化处置及时,绝了后患,不然杜勋胡口乱说,事情怕就要不妙。”见定王恢复了理智,黑袍老者暗暗松口气,小心解释。
“这样的事,以后决不能再发生!”定王抬头。
“是。”
黑袍老者躬身请罪,然后直起身,一双洞察人心的老眼,深深望着定王:“殿下,算时间,太子怕是又逼近了京师一百里,内外形势都是紧迫,一丝都不能耽搁了。不知道何成那边进行的怎样了?可说动了谢立功?”
“谢立功已经点头了。”定王脸色微有欣慰,忽然又冷笑道:“谢立功说,这些日子,王承恩每日都会在我父皇耳边,小声念叨,陛下,有奸人乱政,你快快醒来啊。一日最少三次,有时甚至还悄悄落泪,为太子祈祷……”
黑袍老者惊:“明明是将殿下比作了奸人。王承恩竟敢如此!”
“是啊。”定王眼露杀机:“所以,我饶他不得!”
黑袍老者起身,拱手:“殿下,御医李朝恩已经在臣的掌控中,现在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了。”
定王目光慢慢抬起来,看向帷幔后面的黑暗处,咬牙:“那就准备吧,这一两天,我们就动手。”
黑袍老者深辑一礼:“殿下英明!殿下果决刚毅,未来必定是我大明的一代雄主!”
定王却不吱声,默了很久,才用一种倔强、但却又透出一丝悲凉的声音说道:“雄主我已经不期望了,只期望,未来史书记载,我不会是第二个篡位无道的隋炀帝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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