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这不仅这一次的猜想,就连过去无意中想起,都一定会肯定裴元灏的这一做法,毕竟,这不仅是他们父女相认的问题,更是离儿认祖归宗,关系到皇室的体面和颜面的问题。
可他竟然没有。
甚至,这一次他会这样邀请离儿渡江,与他同游扬州,而到了傍晚,又将她送回来,还询问我们可否明天再邀请她渡江,这些举动完全都不像是他裴元灏,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会做的事。
实在——奇怪。
我和他的面前摆着茶杯,杯中升起的袅袅轻烟渐渐的晕染开来,在彼此的眼中弥散成了淡淡的薄雾,明明几乎无形,却让彼此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他说道:“你愿意让离儿去见他吗?”
“我愿意。”
“……”
他也许料到了我会答应,也能猜测到我不会答应,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回答都不外这两个,而这两种回答,也各有各的缘由,但不管怎么准备,他大概都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快的做出答案,一时间也有些愣神,半晌才茫然的“啊”了一声。
我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我愿意让离儿再去和他相聚。”
“……”
他沉默了一下,有些迟疑的:“为什么?”
“以己度人。”我平静的回答了这四个字。
这一次,他似乎也很快便明白过来,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明白。”
“现在,他的心情,和当初我来这里,那么急切的想要见到离儿的心情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能完全体会他的感受。”我说着,低垂下眼睫,轻声道:“不管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孩子是无辜的,不管她知不知道,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她都有权利享受父爱,也不会让她在将来痛苦,有遗憾。至于——,他毕竟是离儿的亲生父亲,他想要见离儿,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缺失的爱,想要疼爱自己的女儿,这些,我都能明白。”
“……”
“所以,我没有办法拒绝。”
裴元修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说道:“虽然我还没有孩子,但毕竟,离儿在我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我也多少能明白一个父亲的感受。”
“……”
我猝不及防的,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还没有孩子……
是的,他还没有孩子……
作为兄弟的裴元灏,已然儿女双全,可是他,直到现在,膝下也没有一个亲生的骨肉能够承欢,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遗憾,一个缺憾了。
我抬头看着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桌上烛台的映照下,闪烁着仿佛要刺伤人,又仿佛已经被刺伤的光芒,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只能默默的转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裴元修也沉默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也渐渐的变得有些尴尬,尤其那不安分的烛火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照得那样摇曳不定,晦暗难明,好像两个人心里万千缠绕的思绪,和摇摆不定的心情,都那么一览无遗的被映照在了周围灰白的墙上。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裴元修还是说道:“不过,你还要经历一次吗?”
“……什么?”
“我看见你今天在码头上,很痛苦的样子。”他看着我,虽然映着烛火,但眼神却温柔得如水一般:“你一定很担心,他会把离儿带走吧?”
“嗯。”
“那你还要——”
“但不管怎么样,我也没有办法拒绝,不让他们父女重逢相聚。”
“所以,你宁肯自己陷入那种痛苦和煎熬?”
我有些涩然的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完美的。”
他看着我,说道:“你可以不答应。”
我咬着下唇,轻轻的摇了摇头:“那样的话,我的确不会痛苦,不用煎熬了,但良心上,我还是会很难安。”
说到这里,我淡淡的一笑:“世事,总是不会完美。”
“……”
“要得到,就一定需要付出。”
“……”
“这不是委屈和痛苦,这是最基本的公平。”
“……”
“只是看,自己选择哪一端罢了。”
说完,我又笑了笑。
看着我的笑容,他却反倒显得有些沉重了,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向舒展平静的眉心在这一刻慢慢的皱了起来,在摇曳的光影下,出现了几道淡淡的褶皱。
我看着他,轻轻的问道:“那明天,我就——”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了他一眼,轻轻道:“谢谢。“
他转头看向我,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之间,难道已经要说这个字了吗?”
“……”我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些淡淡的酸涩,却并没有太尴尬,而是在沉默了一下之后,我轻轻说道:“说这个字,并不是要跟你生分,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想到了他缺席的那些年里,其实我也一样缺席了。”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离儿的身边,一直都是你,和若诗小姐,但我好像真的,没有认认真真的跟你们说一声谢谢。”
提起“若诗”,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突然就无话了。
屋子里很暖和,或者说在越来越炎热的天气里,夜晚也变得越来越燥热起来,这样守着一盏烛火,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就显得格外的炙热了起来。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而我说完之后,已经扶着桌沿站起来,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青婴!”
可就在我刚刚伸手摸到门框的时候,身后那双几乎滚烫的手臂一下子伸过来,仿佛铁钳一般滚烫而有力,一下子抓住了我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
我被那样的力量和温度灼了一下,微微一颤,僵在了那里。
那双手慢慢的用力,慢慢的收拢,他滚烫的,坚实的胸膛贴了上来。虽然只是紧贴着我站着,却有一种整个人都陷入他怀中,被他紧紧抱住的错觉,尤其当他的呼吸吹拂过我的耳畔和颈项的时候,那种感觉更是强烈。
我站在那里,没有走,也没有回头。
然后,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若诗——你一直在介意她,对吗?”
“……”
“我承认,在你来金陵之前,陪在离儿身边的,是我和她。”
“……”
“而陪在我身边,是她。”
“……”
他的话很简单,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寥寥几个字,但我却仿佛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他和她的这些年,没错,我之前的猜想没有错,甚至那都不是猜想,而是一种必然的既成事实——他和她之间,是有过去的,离儿口中那些将说未说的话语,其实都是属于他和她的,他们都记忆。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还是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他在幽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黯然的脸庞,被他握在掌心的手也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感觉到我的颤抖,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说道:“她是门第渐渐湮没的江夏王女,我是大势已去的前太子,那个时候,我和她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我才能坚持下去。”
我轻启双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可单薄微凉的唇瓣颤抖着,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第渐渐湮没的江夏王女……
大势已去的前太子……
其实,这才是一场金风玉露的相逢吧?比起戏文里那些才子佳人,亭台相会,他和她的相逢更像是一场老天刻意安排过的,足以令天下人都震惊的好戏。
我心中的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刻全都湮没在了平静的闪烁着的目光中,裴元修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她的身体非常的孱弱,其实我们刚刚到金陵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快要不行了。”
我急忙问道:“那她——”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药老。”
“……”我下意识的笑了一下。
对了,药老。
这位妙手回春,甚至言称自己满身骨血皆为灵药的老人家,有他出手,韩若诗当然可以转危为安。
所以——我轻轻的说道:“你们就是这样,相识的吧?”
他点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
然后问道:“那,离儿说的——上一次,是指什么时候,什么事?”
裴元修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所以我的话音刚落,他便立刻说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离儿也还小,但也许因为那一次被吓坏了,所以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一直记得。”
我静静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裴元修原本在幽暗的光线下就显得有些黯然的脸色,这个时候越发显得沉凝了一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道:“若诗她,她生来就有不足之症,药老说,原本以她当时的状况,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但幸好我们出手,她才活了下来。”
我突然道:“她一定很感激你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这个话,但那眼神也已经默认了。
然后,他继续说道:“不过,虽然药老救了她,但因为她实在是因为先天不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脱离危险,全靠药老的施针和汤药维持,然后再进行调养,这样身体才慢慢的好起来。”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已经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已经恢复健康了,药老很长时间没有给她施针,只用汤药调养,也完全没有问题,所以,大家都已经相信,她自己也相信她完全好了。”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结果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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