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苑,万寿宫。
殿内道磬悠扬,一片烟雾缭绕之中,悠悠传来永靖帝低沉沙哑的声音:
“哦?礼部为杨雍拟了什么谥号,念与朕听听。”
御马监太监陈宏正在殿中端呈着文书,文书上的那几个字令他手脚都有些发软,却还是屈身俯首,恭敬回答道:“启禀陛下,礼部拟了‘文肃’,‘文襄’……”
龙榻前后的帘幕无风自动,隐隐绰绰地显现出后头永靖帝端坐着的身形来,当真是仙风道骨,好不逍遥。
永靖帝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淡淡道:“这‘文肃’一谥尚可,只是朕觉得,还是便宜了杨雍这老贼。”
话音刚落,陈宏就已经是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恍若筛子一般。
永靖帝立时不悦:“你这是何故?”
陈宏不敢抬头:“启禀陛下,礼部……礼部还……还拟了一谥。”
“还有一谥?”
在场众人皆是闻到了不祥的意味,只有在龙榻一侧随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纬神色如常,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陈宏咽了咽口水,闭目颤着声念道:“文……文忠。”
万寿宫顿时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之中,殿内侍候的大小太监和一众侍女皆是屏息凝气,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好就触怒了永靖帝的霉头。
云蒸雾绕,扑朔迷蒙之间,永靖帝眼中的怒意一闪而逝,转又合上眼去。
半晌后众人才听永靖帝淡淡出声道:
“大胆。”
这一声不紧不慢,不愠不怒,好似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话一般。
但陈宏却知道这是永靖帝心中定是发了怒,不由背上尽是冷汗,心里已经把礼部上下全都骂了个遍,但面上只能连连叩头道:“奴才这就打回去,让礼部重拟一份。”
永靖帝没有说话。
陈宏又试探道:“礼部僭越犯讳,礼部尚书合当上表自辩。”
上表自辩无异于让臣子自请辞官,上一次这么做的还是上一任的次辅翟鼎臣。
永靖帝本想应下,却又觉得不妥,闭目道:“黄伴,这原是司礼监的事,你以为如何?”
这声“黄伴”唤的是一旁的黄纬,黄纬是永靖帝在潜邸时的旧人,自幼就陪伴永靖帝,所以永靖帝会内廷无外人之时,偶然会称黄纬一声“黄伴”。
永靖帝这问题看似简单,其实着实是不好答复,换做旁人,休说是答得贴合帝心,怕是从何答起都不知道。
这永靖帝问的究竟是“文忠”这谥号如何?还是礼部拟谥这件事如何?亦或是方才陈宏处置礼部的提议如何呢?。
不过黄纬毕竟陪伴了永靖帝四十多年,对琢磨自家主子的心意自然有几分心得。正如永靖帝所言,礼部上奏的文书是先要经过司礼监批复的,礼部拟定的三个谥号他也事先过目了,因此早就预料到了永靖帝的反应,有了应答的准备。
黄纬顿了片刻,而后答道:“礼部拟谥的文书老奴看过,老奴当时也觉得这‘文忠’之谥,溢美太甚。可若是就此打回,也实在找不到好的由头答复礼部,怕是反而会惹得百官议论。”
永靖帝点了点头,他的确很不满这个“文忠”的谥号,可也正如黄纬所言,若是因此而给礼部议罪,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罪名。
至于方才陈宏说的“犯讳”,这由头人人都心知肚明,却偏偏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不然皇帝既要给杨雍定谥,又给拟美谥的礼部议罪,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何必多此一举呢?
见永靖帝神色舒缓,黄纬才斟酌着继续说道:“老奴便想着,这谥号不好,陛下不取便是了,不必再多生事端,惹得陛下烦心,于是就着人呈了上来。”
永靖帝睁开眼来,用拂尘指着黄纬,呵呵笑骂道:“你这老货,可是收了礼部的银子?”
黄纬见状,顿时心神一松,他心知这关是过了,也陪着笑道:“老奴倒是想收,那也得大宗伯肯送呐。”
永靖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也是,他若顾忌着怕触怒朕,随便拟一个便是了,又何必再朝你使银子,到朕面前来说好话呢?”
“陛下明鉴。”黄纬恭维道。
伏跪在地上的陈宏却已是一肚子酸水。
整个内廷怕也只有黄纬这老不死的能跟永靖帝这么对答了,别的内官若是被永靖帝这般指着鼻子说收受外臣的贿赂,怕不是得立刻下跪求饶,而后引咎自尽。
永靖帝又道:“这孩子最是宅心仁厚,朕还记得当初在殿试见到他时,朕问他读书所为何事?他却只求朕赦免当初恭王一事的罪臣。”
陈宏听得是一头雾水,他以为永靖帝说的是礼部尚书赵崇明,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年过四十的堂堂一部尚书跟“孩子”两字联系起来。
黄纬这时轻唤道:“陛下。”
永靖帝会过意,抬手挥退了殿内其余众人,陈宏虽是百般不愿,但也只能领着一摞子文书恭敬地退出万寿宫。
见殿内只剩下黄纬一个外人,永靖帝叹了一声:“其实想来,朕也是气他,气他念着无辜的旁人性命,念着昔日的师生情分,却唯独枉顾了同朕的君父恩义。”
黄纬沉默了一会,才道:“陛下若是有气,将他唤到宫里来骂一顿好了。”
永靖帝又笑着摇了摇头,轻咳了两声,道:“朕虽是气他,却更不想见他。”
黄纬笑着道:“那不如老奴替陛下出宫,上门宣旨,让他跪听圣训?”
永靖帝两道灰白的苍眉一挑,道:“你如今也没个正经,还敢给朕出馊主意了。”
“老奴不敢。”
“咳……咳……他到底还是太过温厚了些,你说他父亲是那般人物,却生出这么个儿子来,当真是令朕不解呐。”
“说来还是有赖陛下的提携教导。”
永靖帝甩了甩拂尘,道:“他这性子啊,最是难得,可放在官场之上却也最是要命。那些个士大夫,个个嘴里道德仁义,圣贤文章,实则一团污秽,营私舞弊,党同伐异,甚至与民争利,林林总总的龌龊事,何曾少了?朕本还想着让他在詹事府多磨炼几年,然而这些年他却一直顺风顺水的,还阴差阳错地成了礼部尚书,如今都敢指摘起朕的不是来了。”
“陛下既然想再磨磨他的性子,当初廷推的时候又何必钦点他做大宗伯?”
永靖帝冷哼道:“那两个孽畜,为了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折腾个没完没了,光六部上下就使了数十万两银子,只想着互相倾轧打压,不许对方的人上位,咳……咳……呵呵,结果反倒是便宜了旁人。六部廷推的结果,朕也不好改口,免得再生事端,而且朕思来想去,觉得大宗伯这等清贵尊崇的身份,倒也正合了他的身份和性子。”
“或许这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吧,换做旁人,哪能受得起陛下为他这般考量。”
“不过这入阁之事,朕还是得压他一阵。”
还不等黄纬回答,就听殿门急叩,陈宏又垂首快步入了殿来。
“又有何事?”永靖帝不悦道。
陈宏跪倒在地,大声道:“陛下恕罪,东厂快马传来消息,翟鼎臣,翟鼎臣……他殁了。”
“咳……咳……”永靖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的拂尘都落在了龙榻的蒲团之上。
黄纬赶忙上前,拍着永靖帝的后背,朝殿中惊慌失措的陈宏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太医啊。”
“哦……哦”陈宏回过神来,恨恨地朝黄纬的背影瞪了一眼,之后还不忘记跟永靖帝行礼告退,这才起身,匆匆跑出殿外。
永靖帝缓过劲来,推开了黄纬,强自撑着坐起身来,有些虚弱道:“去取张天师的金丹来。”
黄纬犹豫了片刻,才去内殿取来了盛放金丹的玉盒,连带着温水一齐递到永靖帝跟前。
但黄纬终究还是壮着胆子,出声提醒道:“陛下,沈太医说过,您眼下不宜再服用金丹。”
永靖帝淡淡应了一声,却还是张嘴服下了三粒金丹,而后仰头并水咽下。
说来这金丹也当真是神效,不过一会功夫,永靖帝苍白的脸色就恢复红润之色,虚弱的眼神又焕发出神采来,看起来甚至比平常人更要精神许多。
过了良久,永靖帝才又悠悠出声道:“朕记得,翟鼎臣是永靖元年中的探花,那一榜还是朕登基时开的恩科,也是朕亲自在奉天殿点的名次。”
“陛下好记性。”
“朕还记得,他是永靖三十年入的阁,这些年,也数他的青词写得最好。只是……”永靖帝捡起拂尘,闭目挥了一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黄纬自然知道永靖帝在感慨什么,劝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况翟阁老本就有愧于陛下,陛下准他致仕,已是不枉多年的君臣情分。”
永靖帝却恍若未闻,转头看向雕窗碧檐外的枯树枝干,眼见着几片黄叶随风而去,永靖帝目色也转为幽远,最终化作了一声长叹:
“故人陆续凋零,竟好似风中落叶。”
“陛下如今龙体欠恙,实在不宜思虑过多。”
“呵呵,话虽如此,可朕近来却总想起些往事来。朕不光想起翟鼎臣,还想起了杨雍那老贼,朕想起当初杨雍迎朕入宫,想起他逼朕纳妃,想起他违逆朕,胁迫朕,最后还背弃朕,至死都不愿跟朕低头。”
永靖帝紧紧攥着手中的拂尘,语气也愈加阴狠。
黄纬知道杨雍的事是永靖帝的逆鳞所在,愣是没敢出声劝解。
别说是他黄纬,或许连永靖帝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心里也分不清对杨雍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情绪了。
永靖帝最后语气变得释然,却是话锋一转道:
“看来这孩子到底还是顾念着朕的,他并非是让朕宽恕杨雍,而是想劝朕放下呐。只是这恕人容易,恕己却难。”
永靖帝抬手,轻敲了一声道磬,悠悠念道:“
道我醉来真个醉,
不知愁是怎生愁。
相逢何事不相认,
却驾白云归去休。”
重重帘幕翩飞,烟雾迷茫不散,偌大的宫殿内,唯余一声苍凉的叹息:
“罢了罢了,就拟‘文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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