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如此顺利,杨宗道有些意外。他沉吟半晌,拿捏着度,加重了些许语气:“杜少爷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有说仔细的?你的每一句话刑部都会去调查核实,若是有所隐瞒,本官不好交差,杜少爷在这狱中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好过。”
杜玄此怎么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威胁,他不在意道:“大人只管去查,小爷我若是有半句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倒不是不怕受刑,而是他说的确确实实都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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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酣畅淋漓,毫不保留,像是在用尽所有气力洗刷着不该有的阴霾,尘埃和痕迹。
陆望轻车熟路地翻进苏鹤的院子,房里的灯竟然还亮着,一个侧影印在窗上,尽管雨水模糊了双眼,陆望依旧看得很清晰,长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每一个地方都恰到好处。他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在摆弄着什么,陆望甚至能想象出那专注的眼神。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走到门口,抬手敲门。
苏鹤打开门,见是陆望,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对望了片刻,陆望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他俊俏的脸往下流,最后汇集在下颌,滴落在胸膛。苏鹤突然觉得,此时的陆望还真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我见犹怜。
但他更可怜自己的小命,他忍不住问道:“陆大人又来给我送樱桃?”
陆望笑道:“今天没有樱桃,我来借苏大人的地方避避雨。”
“小庙容不下大佛,陆大人还是另寻他处吧。”苏鹤说着就要关门。
陆望一把抵住门,用力一推,闪身进去。
一路水痕延伸进内室,苏鹤关上门,看着地上的水渍皱了皱眉。
陆望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匀称颀长的身形。陆望扯了扯领口,露出胸口大片肌肤,还是觉得不舒服,干脆将衣服脱了。
他将衣服随意搭在了屏风上,不客气地问:“有热水吗?”
“没有。”苏鹤脱口而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温度。
陆望“呵”了一声,笑看着他:“这么冷漠?苏大人怎么和你家那个小孩儿一样,这么爱记仇呢。”
苏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大人会对想要你命的人笑吗?”
陆望拧着眉头,似在认真思考:“或许不会吧。”
苏鹤道:“是了,谁会这么犯贱呢?”
陆望一边解着腰带一边往屏风后面走,屏风后有个浴桶,他伸手摸了摸,水还是温的。
苏鹤看到白色的裤腿从屏风上垂下来,随后一阵哗啦水声。
苏鹤脸色一变,说道:“那水是我用过的…”
陆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将就了,你又不肯给我准备热水,我总不能让自己就这么凉着吧。”
苏鹤此刻的脑袋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般无法思考,不能理解陆望此刻的行为。他硬着语气问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一向很讲究吗?不嫌恶心?”
陆望不在意地说:“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讲究什么?只有问之和三哥才会拘这种小节。”
“瑾之呢?”苏鹤自然而然的接道。
“瑾之本来也拘,跟我混久了就不拘了。”
苏鹤不自觉扬起嘴角,又立马压下去:“陆大人说话一向这么幽默?”
“不尽然,分人。”
苏鹤意识到自己在跟他闲聊,便又不说话了。
陆望没有察觉到苏鹤的异样,问道:“苏大人,借我件衣服如何?”
苏鹤无语,这人做事之前不考虑后路吗?还是笃定他会借。他道:“如果我说不呢?”
里面传来玩耍似的拍打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叹气声,而后又说道:“不借今晚我就只能光着了,只是一会儿苏大人不要瞧着我的美貌,觊觎我的身体就行。”
苏鹤冷笑:“你有的我都有,陆大人放宽心。”
陆望轻佻地说:“总归是不一样的,苏大人不知道吗?”
“大同小异。”苏鹤将手里干净的寝衣和帕子扔上屏风。
嘴硬心软,陆望笑了一声,拽下帕子擦着身体,语气轻快:“我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是我冲动了。”
“道歉没用。”
“那我也让你掐一次?”
他穿着苏鹤的寝衣走出来,身上是阳光和皂角的味道,闻着十分舒服。
“小了点。”陆望扯了扯衣裳又扯了扯裤腿儿,有些无奈。
苏鹤咳了两声,挪开眼睛,又继续去窗前剥荔枝,一边剥一边说:“陆大人倒是长得高。”
原来是在剥荔枝。
陆望坐到他对面,拿过苏鹤刚剥好的一颗咬了一口,道:“甜。”
“小时候在康州马市上,有很多卖牛乳羊乳奶酪的,我特喜欢吃,把我爹都吃穷了,直接将我送三哥那里去了。”
苏鹤剥荔枝的手顿了顿,眼睛半掩在阴影里,他轻声道:“康州马市?”
“嗯,康州与燕平国接壤,当时我爹穷得揭不开锅,那几年北方局势相对稳定,难得休战,我爹就在康州北边开了马市。雀衣人卖的奶酪,味道甚好。”
“是吗?”苏鹤将荔枝递给陆望,陆望也不客气,接过就吃,吃完继续说,“苏大人没吃过?”
“没吃过,没钱买。”
陆望道:“奥,我以为苏大人长这么白,可能是乳酪吃多了的缘故。”
“陆大人又在讲笑话。”苏鹤心沉了沉,依旧风轻云淡地说着。
“那时候很多南方人都吃不惯,后来慢慢接受了。景深那家伙也喜欢吃,还专门养了头牛。”陆望看着苏鹤剥荔枝的手,只见指尖灵活地将那红色的壳剥开,里面是饱满多汁的白色果肉,水莹莹的,轻轻咬一口,就是满嘴的香甜。陆望吞了吞口水,道,“改日让苏大人尝尝。”
苏鹤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果子,笑道:“陆大人这么喜欢吃荔枝?”
陆望目光上移,落在苏鹤的脸上,咧开嘴笑:“一般,主要是苏大人亲自剥的,必须得多吃几个。”
“最后一颗,没了。”苏鹤递给他。
陆望接过荔枝,看着雪白晶莹的果肉,又看了看苏鹤紧致白嫩的脸,眯了眯眼睛,趁着苏鹤不注意,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将荔枝塞了进去。
整颗荔枝将苏鹤的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养得贼好的小白猫。陆望忍不住笑起来:“苏大人这样,有点…”
他突然顿住,将可爱两个字生生吞进了肚子。
苏鹤瞪了他一眼,费力地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喝醉了似的晃来晃去。窗外的雨声渐小,偶尔传来一声蛙叫,衬得夜更静了。
苏鹤起身,洗了手开始逐客:“陆大人,雨小了,请回吧。”
陆望也去洗手,就站在苏鹤的旁边,拿过他刚放下的帕子将手擦干。
“苏大人不掐我一下?”
苏鹤看了他一眼,见他头发已经被风吹得半干,散落下来,添了几分风流。
“我没陆大人这么无聊,先欠着吧。”
“行。”陆望走到榻边,双腿一抬,滚了进去,他自觉的拉过苏鹤的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头枕着双臂道:“正事儿还没谈呢,现在怎么能走,更何况,苏大人就让我穿成这样走回去?”
“不是我让你穿成这样的,你赶紧离开。有事儿明日再谈,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苏鹤站在一旁看着他。
陆望也侧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揶揄:“这事儿非得今日谈不可,毕竟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谈完了就直接睡觉。怎么?你不敢上来?都是男人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鹤一脚踹开他的鞋子,咬牙道:“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
“你别拿我鞋子撒气。”陆望干脆闭上眼睛,“你这习惯不好,就委屈我陆三公子给你去去这坏毛病。我可是为你着想,以后你若是娶妻怎么办?分房睡?分房睡你怎么生孩子?”
苏鹤道:“不劳陆大人操心。”
陆望感觉身边褥子往下沉了一些,勾了勾嘴角:“苏大人无需客气。”
“谈正事吧,御史台和鹰眼营交集不多,不知陆大人有什么正事要与我谈。”苏鹤躺在榻边,和陆望中间隔了一条鸿沟,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陆望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谈的自然是轰动全城的野牛案啊,苏大人难道不知?”
“有所耳闻。”苏鹤坦然道。
“有所耳闻就好。苏大人应当知道这事儿事关重大,我要是处理不好,这份儿差事就保不住了。要不苏大人帮我分析分析,景深的那头牛为何会撞上楼用的马车。”陆望语气很平静,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但是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着不舒服。
苏鹤也闭上了眼睛,懒声道:“或许是意外吧。”
“我也觉得是意外,就算不是意外也得是意外对吗?苏大人?”
“这话怎么说?”
“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刚查了楼用,我都会以为这就是意外。”
苏鹤语气有所起伏:“陆大人为什么要查楼大人?”
陆望直接道:“自然是看不惯他,后来我想啊,看不惯他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我能查到的别人也能查到。苏大人觉得,我该不该与那人合作一番,毕竟有个相同目标的盟友,办起事来要方便许多。”
“嗯…”苏鹤回道,“若是那人可信的话,可以一试。”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似乎在各自想着事情。半晌后,陆望翻了个身看向苏鹤,陡然转移话题:“苏大人不会趁我睡着,杀了我吧?”
苏鹤睁开眼睛,哼道:“陆大人可以试试。”
陆望道:“我的命也只有一条。要不,苏大人还是先掐我一下,咱把这事了了,以后就翻篇了。”
苏鹤也翻身看着陆望,说道:“旧怨了了还可以结新仇,陆大人这反反复复的态度,着实让我看不透。”
“苏大人欲拒还迎的样子,也让我摸不清啊。”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放,“来吧,一码归一码,看不透摸不清的事情以后再说。”
苏鹤看到自己的手就放在陆望脖子上,灼热的体温烫着他的手心,喉结在上下滚动,血液在快速奔腾。他只需要加大力度,这些就都会消失,温度会慢慢消散,呼吸会慢慢停止,眼睛会慢慢闭上,多么令人痛快。
动手啊。
不是想杀了他吗?
那溺水般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苏鹤猛然收紧了五指。
不,没有意义,他还有用。
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加痛苦。
可有人活着也很快乐。
那就一起活着。
一起快乐。
苏鹤猛地收回了手,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他看向对面的人,他只是咳了几声,脸有些涨红。
他说:“苏大人力气还是不够大。”
苏鹤胸口起伏了两下,浑身瘫软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睛:“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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