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一任御史中丞逝世以后,在几方势力拉扯下,御史中丞的位置一直空着。御史台积累了两年的案子没人清理,一片混乱。苏慎将那些陈年旧案一一翻出来,整理成册。他手里翻着一个册子,尘土在阳光下跳跃,缠绕着他修长的手指。他看了半晌,笑道:“鹤兄,十年前鄞都也发生过一起公牛案。不过这个案子简单多了,一户农家的牛拦了一个官员的路,被活活打死。你猜那农家是怎么为自己申冤的?”
苏鹤正在外兰台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闻言头也不抬,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字上,回复道:“怎么?”
苏鹤将册子放好,又拿了一本,说:“那人直接敲响了外面的鸣冤鼓,挨了三十大板……”
话未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苏慎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门外,张了张嘴:“我没听错吧?是,是鸣冤鼓的声音?”
那鼓声慷慨激昂,浑厚绵长,却又孤独寂寥,犹如孤身奋战的勇士,咆哮着,怒吼着,在狭长迂回的巷道里穿梭回荡。
苏鹤起身往外走:“没听错,走,去看看。”
苏鹤行至衙门前,只见一个身形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用那瘦弱的手臂用力地击打着鸣冤鼓,阳光越过屋檐高墙,撒在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金光,温暖而有力。而他就像一名战士,坚韧决绝,视死如归。
这架鸣冤鼓就像被遗忘在岁月长河中的迟暮老人,风吹日晒,满身斑驳,已有十年无人问津。都是苏鹤来了御史台后才命人将鼓上堆积的陈年老垢清理干净。
今日鼓声再次响起,不知又是什么人的什么冤无处可伸,无处可雪。
男子被人押往御史台大狱,男子挣扎中看向苏鹤和苏慎,嘶叫道:“大人,大人,草民有冤,天大的冤啊…”
四周一片昏暗,油灯一闪一闪,在光明和暗黑中垂死挣扎。
男子趴在长凳上,两旁的狱卒手持行杖,一脸肃然。
苏鹤坐在案前,苏慎和另一名御史王汾陪审。
苏鹤俯视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子,问道:“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草民冯双秋,章州邰郡人,拜见大人。”
苏鹤道:“冯双秋,你可知敲响鸣冤鼓,先承三十杖之说?”
“草民知道,就算五十杖,一百杖,草民也是同样选择。”冯双秋语气冷静中带了几分坚韧,“大人,行刑吧。”
苏鹤眼神示意,狱卒开始行刑。
苏慎道:“等等。”
他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冯双秋的嘴里。
一声声闷响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回荡,伴随着丝丝血腥味,和冯双秋咬紧牙关却依旧止不住的颤抖低吟。
令人胆寒的闷响终于停止,冯双秋双臂无力地垂在两侧,身体因为剧痛紧绷着,冷汗湿透了麻布衣襟,在这阴冷的狱中更显寒意。他吐掉口中的锦布,牙齿不受控制地胡乱相撞,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苏鹤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交给王汾,“这是金疮药,拿给他。”
王汾起身,将药塞进冯双秋的手里,冷声说:“还不快谢谢大人。”
冯双秋紧紧捏着那小瓷瓶,低声道:“多谢大人赐药。”
苏鹤道:“还有力气吗?没有的话就改日再…”
“有,大人,就今日。”冯双秋没等苏鹤话说完,就慌忙打断他。又像是被呛到了一般猛咳了一阵,才说道,“大人,草民要状告章州楼家大少爷,也就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楼用。”他忍着痛,微微侧身,在怀里摸出状纸,双手举过头顶。
狱卒将状纸呈给苏鹤,苏鹤将那平平整整,完好无损的状纸打开,同时听到冯双秋道:“楼用强抢良家妇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状纸所述,句句属实,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冯双秋声音哽咽,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完了这句话。
苏慎闻言,满脸愕然,又是楼用?最近楼用是犯了太岁吗?都跟他过不去。他想说什么,当着冯双秋的面又不大合适,便忍住了。
苏鹤半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拿起笔,迅速写了几行字,交给王汾道:“事关重大,你亲自跑一趟,送到中书监顾大人手里,务必亲自交给他。”
王汾领命而去。
苏慎心下了然,顾舟山早晚会知道,早一点又何妨?
苏鹤将状纸又看了一遍,问:“冯偶冬是你何人?”
状纸上写得很清楚,冯偶冬与丈夫向叩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成亲后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向叩南算是名门之后,祖上有人做过高官,可惜后来家门败落,难有再出头之日。但是向家家风犹在,即使再落魄,读书这件事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冯家姐弟双亲早逝,向叩南与冯偶冬成亲后,将妻弟冯双秋接到自家,教其读书写字明事理,冯双秋也很敬重自己的姐夫。但是平淡幸福的生活却被楼用打破了。冯偶冬虽出身平凡,但长得十分貌美,楼用见色起意,求而不得,将冯偶冬掳至楼府,欲对其不轨,冯偶冬誓死不从,楼用丧心病狂,用向叩南和冯双秋之命相要挟。向叩南和冯双秋报官无用,反被打个半死。两人不死不休,日日守在官府门口,要求楼家放人。一月之后,冯偶冬才被放出来。最终楼用为了自己名声,威逼利诱冯家向家周遭亲朋,诬告冯偶冬不守妇道,因钱财所诱,勾引男人,道德败坏。官府将其定罪,罚当众去衣杖刑一百。
冯偶冬行刑之日,与向叩南遥遥相望,眼里满是绝望与无助。向叩南读懂了妻子的眼神,他用自己所有财产买通了行刑的人,恳请与妻子说句话。他走到冯偶冬跟前,低声说了句“别怕”,然后脱了自己陈旧却洁净的外衣盖在妻子赤裸的身上,用那从来都只拿笔的手,拔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割断了冯偶冬的喉咙。鲜血如注,顺着地上青石板的缝隙流散开来,犹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花碎在了炎炎烈日下。
向叩南看着妻子垂下的双手,疯魔一般仰天大笑,他双目赤红地指着老天,撕心裂肺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他在众人惊恐诧异的目光中,跪在冯偶冬跟前,抱着她的头,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冯双秋回道:“是草民姐姐。”
苏慎蹙眉喃喃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
苏鹤又问:“此事发生已久,你为何现在才想起鸣冤叫屈?”
冯双秋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草民当年痛失至亲,想为姐姐申冤,替姐夫报仇,奈何蚍蜉难撼大树。楼用本想将草民打死,没想到草民的命虽贱却硬,生生活了下来。草民当年身受重伤,修养了许久。伤好后回到章州,楼用却已经离开,几番打听,才知他去了鄞都。草民去找了当年做假证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挨着跪求,呵…无人肯应。草民气不过,与人动了手,打死了人,最后被官府通缉。草民只得隐姓埋名,一路往南逃亡,几经生死,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依旧趴在长凳上,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希望大人能为草民做主,惩奸除恶,张扬天道,还草民惨死的姐姐姐夫一个公道。至于草民,已经犯下滔天大罪,愿听从大人发落。”
冯双秋被羁押在御史台大牢,和杜玄此成了邻居。
苏慎整理着状纸和口供,说道:“鹤兄,这事有古怪啊。”
苏鹤自顾自往前走,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待看见阳光的那一刻才说道:“瑾之,你说这次楼用还能逃过一劫吗?”
苏慎忧心道:“若是顾舟山和建安王执意要留他,恐怕…”
苏鹤笑:“事在人为。”
他疾步走向前堂前,写了两封信交给苏慎。
“瑾之,你派人将这两封信,一封送到楼用夫人的手里,一封送到建安王府。”
苏慎恍然大悟:“挑拨离间,好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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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玄此看着趴在席子上的男人,隔着护栏惊慌失色地叫道:“这位兄台,你怎么被用刑了?”
冯双秋痛得不想说话,便没有理他。
杜玄此打开牢门上缠绕的铁链,在冯双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出了大牢,来到冯双秋跟前。
杜玄此看着他惊讶的样子,得意道:“我是这里的贵客,来去自如。兄台,你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被打成这样?”
冯双秋低声道:“杀了人。”
“什么?”杜玄此被吓得后退了两步,怯怯地说道,“杀人可是死罪,你不要命啦?”
“贱命一条,拿去便是。”冯双秋无所谓道。
“还要诛你九族,你也不怕?”
冯双秋扒开头发,两只眼睛黑得发亮,他看向杜玄此,“此话当真?”
杜玄此又后退了两步:“怎么诛你九族你还如此高兴?”
冯双秋垂下眼眸,黯然道:“若真能诛我九族,我就死而无憾了。”
杜玄此见他语气软下来,胆子又大了些,向前走了两步道:“兄台何出此言?我看兄台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冯双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手里的金疮药递给他道:“你要是不害怕,帮我上个药吧,我现在还不能死。”
杜玄此拿过金疮药,问道:“你真杀过人?”
冯双秋道:“恩。”
一阵凉意传来,杜玄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不会杀了我吧?”
冯双秋没好气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我杀你作甚?”
杜玄此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冯双秋身畔,一边将冯双秋的衣裤拉开,一边说:“小爷我还没这样照顾过人呢?你可是第一个。”
杜玄此下手没轻没重,冯双秋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看出来了。”
杜玄此看着那雪白的皮肉上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便闭上眼睛将药撒在冯双秋的伤口上。
冯双秋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杜玄此撒完了药,又去自己那边拿了些吃的过来,先是给冯双秋喂了水,又给了他一些吃的。
冯双秋吃了东西,恢复了力气,说道:“谢谢。”
杜玄此道:“不必客气,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总该知道对方姓名。我姓杜,名玄此,表字景深。你呢?”
“冯双秋。”
“没有表字吗?”
“少时父母双亡,长大后亡命天涯,姓和名都差点没了,哪里顾得上取表字。”
杜玄此闻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但肯定受尽苦楚,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双秋,真好听。”
冯双秋以为他会问到底,没想到他竟夸自己名好听,有些意外。
他道:“小时候我只有小名,后来我姐夫根据我姐姐的名给我取的。”
杜玄此道:“那你姐姐的名肯定也很好听,你姐夫定是个有才之人,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
冯双秋兀自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你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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