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士许观礼信步入酒楼,手上拎着一个青葫芦盛满酒水,虽然未开塞,酒香十里。
这位地位尊崇却样貌年轻的剑道宗师在面对众人行过一礼后便径直走向二楼。
一时间众人心情复杂,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楼上四人。
魏大人和申屠城主率先起身毕恭毕敬地向这位年未满三十的年轻人致意,只有黄老爷一声不吭,没有理会后辈的意思。
大剑士默默回礼,身形停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处,转身将视线停在楼下众人身上,空气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压力压的众人喘不过气来。
魏寻荣看着刚才激烈反对的众人这时像是蔫了的鹌鹑一声不吭,实在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心情大好的他敛了敛笑意,朝扈从喊道:“来人,给诸位好汉上酒。”
酒楼老板一头雾水。随后他眼睁睁看着几十名扈从直入酒楼后院的酒窖,这才反应过来,抱着一名扈从的大腿就是哭爹喊娘地求饶。
那名被抱大腿魏家扈从自是心狠手辣之徒,哪里听得惯升斗小民的苦喊,单手往下一拍,就将酒楼老板头颅拍碎,脑浆崩裂,异常可怖。
魏大人眯眼讥笑道:“愚民,私自藏皇家御酒,死不足惜。”
在场有好些血气方刚的剑侠迫于大剑士威严皆是敢怒不敢言。
没过多久,就响起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约莫是那些闯入地窖如强盗般搬酒的私兵瞧见了院内有一位如花似水的少女起了歹意,借着搬酒契机行禽兽之事。期间遇见一妇人手持菜刀拼死从这群畜牲手中抢下女子,才知是她们一对母女。
扈从们对视一眼,发出更加淫邪的笑声。
哭喊声持续了没有多久,小院就没了动静。
十几个年轻扈从抬着几十坛酒缸缓缓走出,几名稍微年长一些的扈从头子便刚刚系好裤腰带,大摇大摆走出,满脸春风得意。
魏大人见状笑骂道:“一帮没出息的鸟货,瞧你们干的好事,杀了酒楼老板也就算了,也她妻女也不放过?”
带头的扈从点头哈腰,赔笑道:“大人教训的是,兄弟们也是憋久了。”
魏大人嘴角一勾,玩味道:“把酒给大伙满上。”
一群跋扈肆意妄为的私兵全然不顾满城剑手的怒目圆瞪,没脸没皮地给诸位好汉倒酒。
酒缸一启,飘香十里。
魏大人端起一碗清酒,笑道:“刚才只是个小插曲,咱接着谈,诸位,乌苏里江可是皇帝陛下御赐的琼浆玉露,若是诸位同意合作,就饮下一碗合盟酒,不同意的,也请饮下一碗,权当断头酒。黄老爷,您是前辈,做个表率?”
黄鹤老爷犹豫了一下,起身将视线瞟向一旁的大剑士,得了年轻人一个眼神后轻叹了一口气,接过下人递来的一碗乌苏里江,闭眼饮下。
见威名一世的黄老爷都已屈服,那些剑术低末的小鱼小虾自是见风使舵不敢不喝。
随着申屠城主和大剑士许观礼也一一饮下这美酒,酒楼百名剑客已有七成低下头颅。
只剩下十三名剑客软硬不吃。
其中皮肤黝黑的沙小子更是一把将酒碗砸碎,将千金好酒付之东流。
他双手持鲨齿短剑,冷笑道:“冷家待我不薄,若没有老爷子点拨,当日我已走火入魔而死,哪来如今这二品之境,无论别人怎么选,我沙桐的答案都是这手中鲨齿。”
魏大人不屑道:“败家子,好酒浪费了。”
申屠焱眼神微眯。
唰!
一颗人头被斩落,血头颅滴溜溜滚在地板之上,触目惊心。
持鲨齿短剑的身子瞬间轰然倒地,十里剑诀已入七里剑的冷嵇之一剑出龙,一剑落鲸。
二品高手不过两剑的事,还有谁还敢反对?
自然是有人痛痛快快地饮下,有人憋憋屈屈地饮下,在场上百人全喝了。
魏大人摔碎酒碗,满意道:“很好,诸位,若我他日得势,在座都为上宾。”
庐阳酒楼死了四个人,才算事毕。
人群作鸟兽散。
只有两人面面相觑。
许观礼躬身行礼,平淡道:“黄鹤前辈,好久不见。”
黄鹤眯起眸子,冷声道:“果然,一个魏寻荣哪有这么大的手笔?看来和老夫想的没错,是皇室要对剑都动手了,不过你不觉得手段肮脏了些?”
大剑士低头道:“用剑杀人的,都肮脏。”
——
——
夜深,鸳鸯别院,梧桐剑台。
冷老爷子静立于大堂中央,凝视着那幅画像,神思凝重,画像中亦是一位老者,眉间紧蹙,尽显思念之情。
这位剑都的老祖,每年皆于问剑大会前夕至此,悼念画中之人。
北鸳别院,乃是他与画中人的首处归巢。
隆冬已至,冰天雪地,年后双雪城即将迎来第二场大雪。
鸳鸯院内厅,冷家下人早已备好烤火取暖的金碳火炉,炉火呼呼作响。年近百岁的老人,面容苍老,在火光映照下,却泛着光辉。
老人挥手屏退手下,独自凝视着画像,口中喃喃自语:“老婆子,我来看你了,莫要嫌我烦。实在是挂念得紧,我也老了,说不定何时便去陪你了。你知晓我的,怕你笑话,这些肉麻的话当着你的面,我是万难说出口的。”
冷君山缓缓伸出手,轻触画像。说着说着,老人已是笑中带泪。当一个老人哭得像孩子一般,便意味着他的归期将至。
老人沉凝片刻,黯然道:“家族之事无需我费心,双儿之天分你亦知晓,昔日你最疼这丫头,我亦如此。可惜女大不中留,转瞬她便快要出嫁了,夫君如你所愿是那个南宫家的小娃。此婚事乃你亲自操办,想必你若知晓,亦会满意。你这一生,眼光独到,如你所言,那凌若寒终将成为剑道第一人。以身修剑,无愧剑心,诚然如此,当年谁也想不到这人剑道修为能跑到我前面去,我以为能掌剑道一门唯有我那大侄子冷云凡,只可惜……”
冷君山摇了摇头,悲叹道:“唉,当年仇人趁我闭关上门寻仇,说起来要不是云凡和小蝶赶了回来,我冷家一族恐怕就此灭门。你我膝下无子嗣,偏偏我那弟弟又英年早逝,云凡和小蝶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无论如何他们的女儿,我也会替他们守护好的,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双儿一分一毫。”
“只是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冷君山看了一眼院外飘雪,冷笑道:“嘿,这贼老天咱熬熬看吧。”
屋外传来一阵绵长的脚步声,即便在风雪中也掷地有声,可见来人内力之深厚。
冷君山缓缓收回视线,不看来人,只是弯腰伸手拷着火,淡漠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是在筹备问剑大会的事吗?来这里做什么?”
来者便是申屠城主申屠焱。
拎着两壶好酒的申屠焱恭敬说道:“大父,有双儿和嵇之在,年轻人操办,我这个长辈也能放心不少,今夜来,是想来看望大母。”
冷君山微微缓和了脸色,转头看向画中之人,眼神无限哀伤,老者叹了口气,感慨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焱儿,这些年辛苦你了......”
申屠城主点了点头,微笑道:“都是应尽之义,大父,说来咱爷俩已经有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大母亲在的时候大母不让,云兄弟在的时候,云兄弟不让,今夜他二人都不在,咱来点?”
冷君山凝视着一眼画像,稍作迟疑后,他咬了咬牙,轻抖衣袖,酒壶瞬间落入手中。
此酒醇香至极,入口甘润,令人酣畅淋漓,犹如置身仙境。
申屠焱微微一笑,也随之大口畅饮起来。
酒入三分,冷老爷子啧啧道:“乌苏里江?哪搞的?剑都可没这等好酒。”
玉带锦袍的申屠焱脸色红润,笑道:“大父不问世事多年,整日就待在家族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殊不知何止剑都,甚至我北陵全境都已然翻天覆地。自皇后当权以来,重用以谷光景为首的中书门下的文官们,推行清明十四策,其中一职就是那由朝廷的巡检司监管地方,那魏寻荣魏大人便是咱剑都新上任的父母官,此人腹有良谋,为民造福,往后呀,这酒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此话一出,冷君山面色蓦然凝重了起来,不悦道:“你和朝廷的人有牵扯?”
申屠城主苦笑道:“大父啊,你是不当家不知当家的为难,朝廷要收拢权力的决心绝不容人动摇,大势所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早归顺才是上策,冷家若想保住这剑都第一家族的名号,就要依仗朝廷。”
冷老爷子脸色通红,猛地将酒壶摔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酒水溅落一地。
他怒声呵斥道:“愚不可及!冷家登上剑都之巅,凭借的是手中之剑。”
申屠焱也不恼怒,轻飘飘地起身,说道:“大父啊,时过境迁了,若是论剑,巡检司便是朝廷手中的剑,一个江湖家族怎么拦得住王朝铁蹄?”
冷君山怒目圆睁,剑气浩然炸开,整个鸳鸯院梧桐剑台剧烈颤抖起来,就连那屋外风雪也为之一滞。
申屠城主衣袖鼓荡,在这剑压下强行身子向后掠去。
冷君山眉头紧蹙,沉哼一声:“不能让你一错再错,问剑大会结束前你就给我留在这里。”
申屠焱双眼泛红,面容扭曲,厉声道:“老东西,我现已是冷家之主,你无权留我,还是留在此处安享晚年,勿要掺和年轻人之事。”
冷君山双手一转,剑气如决堤洪水般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地袭向对方。屋内两尊价值百金的抱月青梅花瓶,瞬间粉碎。申屠焱双手护于胸前,艰难地抵御着锐利的剑气,步步后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约莫使了三里剑气的冷老爷子才撤去剑气,两剑豪之一的申屠城主已是衣衫破毁,双臂渗血,极为狼狈,只是申屠焱并未恼羞成怒,轻轻擦去了嘴角的血丝,发出一丝诡异的笑。
冷君山声音低沉:“你的武功我了如指掌,停手吧,否则我定废你武功。”
申屠城主吐出一口脓血,惨笑道:“你搞错了,不是你废我,而是我要杀你。在你死之前,我有一事相告,云兄弟之死,乃是我策划。”
冷君山握紧拳头,老脸满是皱纹,胸口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老人吐出一口鲜血,气得颤抖道:“孽障……你……”
申屠焱眯起双眼,眼中杀机重重,摊手道:“只怪他娶了我的女人,就该死。小蝶是我的,城主之位是我的,冷家也是我的,双儿侄女和伏羲剑都是我的。”
冷君山挥袖一道剑形掌掠去,沙哑道:“狂徒,我杀了你!”
申屠焱微微一笑,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剑形掌无形自溃。
冷君山浑身筋脉如软泥,身子向后倒去,贴坐在太师椅上喘着粗气,目光看向被摔碎几片的碎酒壶。
申屠城主微微挑了挑眉,轻轻笑道:“不错酒里是下了东西,不过我还以为大父宗师之躯不会这么快生效呢,害我还担心了一会,这样看来你是真的老了。”
冷君山捂住胸口,双目猛闭,原地打坐调息。
与此同时,数十名持剑的剑客从四面八方飞来,轻踏步伐落到院落之中。这些刺客个个孔武有力,眼神间流露出肃杀的气息。
众人看着虚弱无力的冷君山,像是看见了没有了牙齿的病虎,恨不得马上扯下他的虎皮拿去做衣裳。
申屠焱打量更显苍老的老头子,阴沉地笑道: “大父,我给您备的这份大礼,您老可还满意?”
冷君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面色虚白,闭眼笑道:“蠢货,你以为就这些人就能对付我了吗?”
见老头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申屠焱恶狠狠地骂道: “死老头子,死到临头了,还敢小看人,不妨告诉你,这满城的高手都想杀你,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促成此事。”
老者冷笑一声,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十里剑侯的剑纵横数十载,一里也不曾退过。
山庄之外,满城的剑术高手大半都齐聚在鸳鸯院。
申屠焱一只手把玩着那象征着家主身份的剑形白玉,冷冷地嘲讽:“老头子,从这里回程的路有百里之远,且看你这十里剑能走多远吧。”
中年人露出狰狞的笑容,手掌一挥,剑庄顿时响起了漫天的喊叫声:“杀!”
无数剑客鱼贯而入,杀意冲天。
……
……
一夜血战...
一老头,一把长剑,清风吹斜,梅花落尽,满庄血色。
那一夜,世人震惊,十里剑竟活生生地杀出了一条绵延百里的生路。
生路之上,尽是残骸。只是老头儿颤颤巍巍地走着,用那柄宏道剑当拐杖稳住步伐,腰间的血顺着破碎的衣衫止不住地流淌着,老头的呼吸声愈发沉重,
风止不住的狂呼,寒意渐渐地侵袭了冷老头的身体,老头身躯犹如风中残烛般时刻都要倾倒。
忽得箫声四起,悦耳悲凉,婉转悠长,像是演奏者在送别故友。
老头子微眯了眯眼,通往的城中的道路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手持玉萧正在尽兴地演奏着,骨子里通常一股儒雅之气。
萧声凄婉。
老头儿往演奏者缓缓走去,走的极慢,和这婉转的乐声相衬无二。腹中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前衣,悲凉乐声在夜幕下,让老人高大清瘦的身影显得那样悲壮。
快到儒生面前,那里有块巨大的青石,冷君山走到那里捂住小腹,抬腿坐了上去。然后开始闭上眼睛欣赏这乐声。
月出群山,凉风拂过山野,天将破晓。
一曲乐毕,老头儿也睁开了眼。
“你.....也来了。”冷老爷子的眼神中透出苍老衰败的颓势,只是手中长剑仍在晨光下金光作闪,气息虽乱却仍旧磅礴浩大。
“为何啊?” 冷君山望着眼前的后辈,脸上颇是意外和不解。
儒生轻轻声道:“前辈,剑都百年需要传承,你若活着,世人没有机会。”
那人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玉剑箫,道:“我...也没有机会。”
老头儿一笑置之:“箫如剑,老夫受了伤,你即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箫如剑杀意从双目透出,却有温和的语气淡淡道:"胜了就好。"
话落,长路外一道清逸身影一掠而至,身背大桃木剑,样貌清俊似仙人。
冷老爷子眯起眼,打趣道:“哟,大剑士也来了,黄鹤呢,他怎么不一起来?”
大剑士作揖行礼,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位忘年交,心头悲凉。
冷君山咳了两声,强忍真气逆流,手缓缓握住长剑,惨笑道:“你不是投了皇室吗?此事与你何干?”
大剑士沉默了片刻后,指了指旁边的萧如剑开口:“二十年不见,我和他一样,从未胜你。”
老头儿抿了抿干枯泛白的嘴唇,笑骂道:“ 胡说八道,你这讲瞎话的本领也太烂了,你和这小子不同,你不会为了胜负这种事动我。你出手,恐怕是为了皇室的利益,只是老夫想不通,想不通皇室为何要动我?”
大剑士默然。
冷君山沉声道:“和那孽障说的一样,我冷君山拦了皇室的路?”
见二人没有应答,冷老爷子觉得无趣,“有酒吗?先前那酒掺了东西,味道差极了。”
许观礼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丢给了冷君山,老头儿没有丝毫犹豫,拔开酒塞,再痛饮一番。
酒水嚯血吞。
“这才是酒。”冷君山将酒一饮而尽,只留半口,浇在巨剑上,横起剑身,道:“要不你俩一起上?”
黎明,鸳鸯院梧桐剑台之上,面如黄土的老者缓缓收剑,将剑手追兵尽数斩杀,手中那柄朴拙黄剑,名曰“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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