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城常年被白雪覆盖,今日却呈现出别样的苍白。
问剑大会结束三日,剑都各大家族皆自发前往冷府为老爷子送行。剑都有将剑埋入剑冢以慰亡灵的风俗,随着宏道剑入土,全城哀悼。
重伤未愈的黄家家主黄鹤,在江沐剑和黄语嫣二人的陪伴下,坐着木棕色轮椅缓缓而来。剑阁一战,他与大剑士许观礼大战三十六剑,两败俱伤。许观礼负伤断剑而逃,黄老爷双腿遭剑气重创,形同废人。
面对可能致双腿瘫痪的伤病,这位老者只是淡然一笑,并未显露出过多情绪。然而,当他来到冷君山墓前,一向克制自己性情的黄老爷竟放声痛哭,哽咽中满是愧疚。在场的剑客豪士皆为之动容。
自试剑大会后,江沐剑黄家姑爷的身份得到了黄鹤的认同。这些日子,他陪伴在黄老爷身边,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家在南陵,可现下黄老爷的状况……孝顺的黄小姐又怎能抛下家随他南归?留在剑都其实也不错,入赘也无妨,只是他会想念相处时间不长却待他亲人般的大师兄。
南宫少卿终要回家去,冷双儿也许会和他一起走,只是家族里还有冷嵇之这个不安定的因素在,北陵后党也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在家族安定,剑都恢复元气前前他们还得在双雪城待上一段时间。
南边开春了,这也是意味着刘子明也正式踏上了归京之路,自出京歌以来已一年有余,路上几经危险,终于要回去面对那个可怕的对手。
马车上被覆了一层薄薄的末雪,刘子明拢了拢身上的厚羊皮,掀开车窗的一角,往车外望去。
车厢里生着一个小暖炉,暖炉上放着一个银绣铜壶,壶嘴里喷出缕缕热气,给寒冷的车厢内增添了一丝暖意。
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马车的车轮声在寂静中回荡。刘子明看着消散了大半的雪景,心生厌烦,缓缓将车帘拉上,心中所虑着接下来的重返京歌之行。虽诈出秦清泉埋在承天卫的钉子,可刘子明却越来越不安,他一直小觑了站在他对面的那位知天命的老家伙,仔细想想,一路行事以来这位老家伙看似步步退让,其实何曾没有让子诱敌的心思在?
比起一桩桩光明正大的刺杀,剑都的假世子的反水更让刘子明惊出一身了冷汗,这让他不禁怀疑一路上的那些同盟有几人是真心诚意又有几人是逢场作戏?
除去央州城不用考虑,刘子明默默计算着一路上的那些谋划和局势。
岭南布局,节度使何使君与他合作灭斗败郑康应该可信,这位军方老臣和江南孙老知府一样,只想在党争中保持不偏不倚,落个相安无事的结局,不太可能真正投入相党门下。
南漳郡宣州布局,刺史棋圣李大人与他交好也算忘年交,虽然因私调城卫替刘子明灭江南七族而获罪流放,但他本人是不折不扣的皇帝党羽,经营宣州十年门下党羽众多,就算获罪流放,可宣州上百官吏其中暗子无数都是他的人,就算新接任的刺史孙悬河想投相党,恐怕也难以成事。况且百花楼如今是他刘子明的产业,有苏玉娢掌柜坐镇,宣州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此两处无需过于忧虑,当务之急仍是江南布局。江南布局乃是此局关键,然这却是他最无把握的一步棋。孙老知府与商胜映老会长皆老谋深算,双方仅是利益往来,风险颇高。
如今,施小小吞并七族产业而成立的明镜堂,在江南商界已成为不可小觑的力量。但毕竟根基尚浅,倘若孙老知府与商胜映老会长在起事中反水,在官商两道合力夹击之下,这股新兴力量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原本,自己所恃无非有二:其一,手握孙老知府的把柄——养于商园的聋哑老头身上的秘密;其二,新任商会长商洁儿对南宫的情义。然而,如今思来,这两点都极有可能随时间与局势变化而改变。而据图青越之说,青天寨的二当家乌苏木与四当家田奇门都还没死,在其号召下,江南绿林似有死灰复燃、东山再起之势。两重打击下,一旦京歌举事,就有可能腹背受敌,可谓内忧外患。
再说漠北沙漠和中南布局,边军和北朝一战可谓是死伤惨重遍地狼烟,这场战争本就是秦清泉和北陵苏皇后的合谋,在卫将军以命守国门,老将军以身入局换太平的惨痛代价下,才换来了一个惨烈而短暂的和平。大战之后,皇帝手里在军方的力量只剩下了由邢策安掌握的十万虎啸军,三万玄甲军以及在京歌的八万锦甲禁卫军。而相党方面则兵力鼎盛,在沧州,浙闽一带的北瘦羊水师足有三十余万精锐,这些兵甲共分三大营,其中战力最强的沧北营和人数最广的水龙营都被内阁下令以抗击海匪平乱之名远调宝岛,实际上这些人尽数成了秦清泉的私兵,潜藏于皇帝视线之外,养精蓄锐,枕戈待旦。
至于千里之外的草原兵力,为镇压胡人作乱本就调动不得,也便不作考虑。
思虑到此处,刘子明深深呼了一口气,心情阴郁。老师,陛下,何燕君,孙老知府都谈及秦清泉的可怕,刘子明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在自己走遍南陵大治一番之后,才发现自己精心经营的局面在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面前如同孩子儿戏一般,随时都有倾覆之险。
他忽然喃喃道:“秦清泉啊,是个可怕的对手。”
图青越同坐车里静心养神,睁眼看见一向沉稳的顶头上司大惊失色的模样,皱眉道:“怎么了?”
刘子明缓过神来,不安道:“恐怕我们还不能回京。”
——
京城广大,居之不易。南陵朝立朝近两甲子,定都此地,先帝遣风水大师班龙调度京城布局,内筑宫城太平,外起皇城洛阳,十二朱门拱卫京畿,城墙高耸入云,高达二十丈,城门大开,形如巨兽吞纳,气势恢宏。
洛阳城内有一条青石砖街道名为青云街,绵延八十里。市井繁荣,内置九市交错,贾商云集,繁华不逊商都。
穿过八十里青云街,便可进入内城太平。映入眼帘的是三大酒楼和五大会馆,汇聚了南朝大半的文人雅士及达官显贵。太平城起初不许寒门百姓踏足,五年前皇帝陛下广施恩德,允许寒门子弟进入天子腹地,激励人心,登天子门。
三年前,刘子明鱼跃龙门,进士及第,高中榜眼,为官三年,仕途顺遂,入内阁任大学士,位极人臣,被南朝士子传为佳话。这才有了南朝文坛的兴盛。
太平城内,中心区域等级森严,防卫由松到紧,层层递进,内有京师禁卫军坐镇中心,若无通行令不可僭越通行,违者鸩杀。主干道白龙街至皇宫广场前约三十里,皆为世家门阀的居所,其中最特别的当属一座官家御赐的黑金府邸。
南朝当朝宰相秦清泉便住在其中。艳阳高照,冬雪消融的好日子也驱散不去这座高门的肃杀之气,身穿一袭黑色绸衣的中年人今日要在书房会客。
案几上摆放的数十份羊皮纸卷宗全部被揉成了纸团,侍候的女婢和下人们噤若寒蝉,跪地伏首不敢与黑衣中年人对视。
中年人眼神浑浊,身体后倾,揉了揉刺痛的额头,身子重重地靠着黑檀金狮制式的椅背,睡意正浓。
暖炉生香,茶水正温。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秦府外院,直扑内院的宰相书房。
与此同时,三个方向各有一名高手同时跃起,瞬间合拢,将那道黑影困在其中。此人一身黑衣刺客装扮,披头散发。
左边身披白狮银甲的刀客身材魁梧,手扶腰刀,八字胡扭动,上下打量刺客后,诧异道:“竟真有不怕死的?”
右边那身材曼妙的俏娇娘手提花扇,遮住半张胭红面容,媚眼如丝,笑道:“些许时日未有乐子,此人倒也有趣。姓曹的,莫急着杀了。”
白狮甲刀客无奈笑道:“你这贪玩的臭婆娘,让宰相知道,定要将你那浑圆的大屁股抽个稀烂!”
黑衣刺客一动不动,眼神冷峻,对这两人毫无惧色,他缓缓转头,将目光落在身后那人身上。此人身着素色长袍,身材高挑,面色冷峻,脸上一道狰狞的独眼刀疤占去半张脸,令人望而生畏。
长袍男子双手负后,沉声道:“别闹了,这家伙与往年那些刺客不同,他,很危险。”
两人闻言脸色微变,不再谈笑。
黑衣刺客冷哼一声,翻身起抬腿作钢鞭轰向长袍男子面门,后者微微眯眼,屈出一指,咚!直接将势大力沉的飞踢弹开。
紧接着长袍男子便是一掌遮天,抓住刺客头颅,轰然砸在地上,拖着滑行数十丈,将相府的地板击出一道深坑沟壑。
姓曹的白甲刀客咂舌道:“有日子没看见唐先生出手了,真狠啊。”
随后他抬起血手掌,跃出深坑。俏娇娘柔媚身段一侧,纤手掷出数十枚银针,钉入深坑。
噗噗噗!
曹姓刀客嗤笑道:“王娘子啊,“这阎王见”你都舍得拿出来了?”
姓王的俏娇娘眼神冷厉,怒斥道:“蠢货!连唐前辈都出手了,你还没看出事情的严重性吗?”
长袍独眼男子蓦然瞪眼,挥袖洪声道:“小心!”
白狮甲刀客悚然一惊,一股刺骨寒意席卷全身,那黑衣刺客不知何时已现于身后,仿若鬼魅飘忽,五指如钩,气机雄浑似蛟龙。
化掌为刀直袭头颅,姓曹的白狮甲刀客反应迅捷,身躯一躬,那手刀便落了空。随即腰间刀横空出世,刀意凌厉。此人精通一套近战滚刀术,威震刀道,一旦出刀,刀刀见血,向来无往不利。
今日后发先至,却不想落了下风,那刺客委实诡异邪门,削铁如泥的白狮刀每每靠近其周身,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折数十次,最终竟自行弹射而出,刀脱力手。而自己则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若非唐前辈出手接下这一拳,恐怕小命难保。
那刺客轻功超绝,重拳一出,便销声匿迹。
唐姓的长袍男子环顾四周,阴沉道:“不好!追!”
三人身形如暴雷掠入内院。
内院院子响起一阵嘈杂,十几位客卿一命呜呼。
血水汇入溪河。
黑衣刺客破窗而入,抬手杀去尽下人和侍女,看着眼前正在打盹的绸衣权贵,握紧了拳头,咬牙道:“秦清泉,去死。”
一掌贯穿喉咙。
中年人咽喉洞开,死状恐怖。
黑衣刺客抽出血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假的。”
一道锦衣从屋顶破瓦而降,五指翻动将他后背抓出一道深厚的血痕。一掌掠向天灵盖,迅疾如暴风刺面,黑衣刺客双手叠合,向上一抬霍然接住巨大的掌。
两人气力对撞,整间书房轰然倒塌。
锦衣白发老太监身形落在院子里的假山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脚步声如雷。
这时相府的上百护卫鱼贯而入,那三名客卿带兵姗姗来迟。
那黑衣刺客吐出一口浊血,从废墟中起身拍去了身上的尘土。
老太监瞥了一眼三位相府客卿,尖锐道:“他们俩就算了,怎么连唐大师也失手了?”
长袍男子默不作声。
先前逃过一劫的白狮甲刀客上前一步,拱手恭敬道:“曾公公回来的正是时候。”
从终南古寺千里迢迢回京的曾老太监一脸阴森。
功亏一篑,黑衣刺客吐了口气,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一只巨大鹏鸟旋即腾空而来,黑衣刺客一跃而去,扶摇上九天。
姓曹刀客望着天上的巨鸟,跳脚道:“来人,给我开弩射箭,将他射下来!”
“不用了。”一声醇厚的声音传来。
除了长袍独眼的男子和曾公公以外,在场所有人都跪地伏拜,迎接声音的主人。
真正的宰相秦清泉缓缓走来,如同天子驾到。
“本相没事,不必惊慌,都退下吧。”
秦相挥袖遣散了相府护卫和一众客卿,只留下了南朝太监首领曾公公和一身素长袍的唐先生二人跟随他入了相府大堂。
三人对坐,宰相煮茶,另外二人受宠若惊。
秦清泉品起红茶,眯眼道:“公公何时回京的?”
老太监咳嗽几声,低眉沙哑道:“昨日便到了。
秦宰相凝眉道:“受了伤?”
老太监点头道:“宰相明鉴,那北朝皇帝突然反水,天武大师,宫悬道士,以及天悬圣僧一同出手,实在……”
秦清泉冷哼一声,垂眸微闭,轻抿一口醇香茶水,沉声道:“连你也失败,那莫里沙更无需多言,实令本相始料未及。不过,于大局无碍。”
一旁沉默良久的唐先生开口:“此子屡屡给我们带来惊喜,自他离京,我们设下三重杀局,到曾公公亲自出京镇压,一路血雨腥风,却接连无果而返,这少年郎确实手段非凡。”
秦清泉摩挲着青花瓷玉茶杯,叹息道:“着实可惜,本相实则颇为赏识他,若他能投靠我,待我他日起事成功,他必可位及人臣。”
老太监摇头道:“老奴看来,杀此人不过易如反掌,唯一麻烦的便是那剑仙弟子小武侯南宫少卿。”
秦清泉看了唐先生一眼,冷笑道:“你这阉人眼窝子太浅,南宫少卿本就不足为惧,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刺客偷袭为何能够潜入府邸?那人实力比你如何?如果你都杀不进我的府邸,他又有什么凭借?天下第一刺客?若不是为杀鸡儆猴找个由头,我何必请唐先生演这么一出大戏?”
老太监愕然,旋即大惊。
“宰相教训的是。”
宰相秦清泉缓缓起身,双袖宽广迎风而动,沉声道:“三年太久了,久到这天下有的人已经忘了,本相的手段!我要教他们知道宰相之怒,也可伏尸百万。”
一旬后,本该潜伏在宝岛待命的海防大营十五万水师悄无声息地出现央州城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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