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明拜山而来,今日无缘得见孔老先生。他被书院弟子引至后山住处歇息。松山后书院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斑驳山路,幽静异常,路旁排列着低矮平房,供拜山客人暂住。
刘子明独自上山,只携带了换洗衣物与笔墨纸砚,并未携带防身火铳,也未留有任何后手。山下承天卫暗探则被他部署在通往松山的各处驿道,暗中保护那些远道而来的天下士子。
松山文会将开,此时天下儒士正陆续赶来。在这个当口,松山可谓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有那位北陵武道第一人的儒圣坐镇,没人会自讨苦吃,寻衅滋事。
刘子明住下后闲来无事便到后山书院瞎逛,后山有典籍三万卷藏于书阁,供世间学子免费借阅。离文会还有几日,便已有数百名读书人登书阁静坐看书。
刘子明轻手轻脚地略作徘徊,便不再打搅士子们读书。穿过书阁,沿下山小径行至山腰,此径山势险峻,举步维艰。多年前南陵朝廷耗费巨资修筑了一条直达山顶的石板路,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条路少有人问津。
一众读书人宁愿选择原先那条泥泞的山路,步步攀登,以证诚心。下山时亦是如此,步伐稳健,方能心安。
刘子明来到山腰松山古寺,几日后的文会便在寺中召开。
古寺规模宏大,东西两侧屹立着两座等高且等宽的香火庙,其内供奉着松山之神,以祈求松山安稳、旅人平安。寺前山门有两座栩栩如生的铜狮子,仿若护法使者,镇守山门。
推开山门,一条石阶路蜿蜒而上,路旁苍松翠柏林立,宛如绿色长龙,盘桓于松山之上。
路的尽头有一凉亭,名曰“紫云亭”,傍晚可观日落奇景。紫云与红日交相辉映,极目远眺,可见八大都之灯火通明,两岸青山绵延,将天下版图划为南北两朝。
这一奇景被南朝名士方秋为谓之:“紫气东来”。他曾在凉亭石碑处留下了一首名诗:“紫气东来满松山,南北两朝分两半。紫云亭上观日落,天下灯火尽阑珊。”
此诗立于庙中石碑,流传甚广。刘子明身着山水墨服,腰间悬挂古玉,尽显儒雅脱俗之态。他于凉亭赏诗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一位蓝衣儒士,风姿绰约,正信步而来。刘子明眼角舒展,转身拱手道:“见过张圣人。”
张清正双袖拢于身前,回礼道:“阁下见过我?”
“张大家乃是读书人的老师,在下久闻大名却无缘得见。今日拜山,未能见到孔老先生,得见张先生,亦是三生有幸。”
张清正微笑道:“公子过誉了,老师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还请阁下见谅。”
“先生言重了,在下非客,乃是自家人。”刘子明稍作停顿,见四下无人,弯身郑重鞠了一躬,沉声道:“子明见过师叔。”
张清正单手扶起刘子明,语气忽然冷厉道:“公子的老师是我师兄百里山。于书院而言,你虽非书院弟子,却可称是自己人,只是对我来说,刘子明,始终为客。”
刘子明一笑置之,“我明白,先生与我分处两国各为其主,也算政敌,所以不必多言,先生在北海之岸慷慨出手,救我师兄,这个恩情子明记在心里就好。”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蓝衣儒圣拂袖现怒容,天地皆惊怖,凛然之气覆天地,现一丝杀意。
然而杀意稍纵即逝。
喘过气来的刘子明松开凉亭红漆柱,伸出手指指向张清正的手掌心。张清正叹了口气,看了看掌心的礼字,沉默不语。
刘子明脸色发白,见儒道圣人放下屠刀,心头稍安,艰难笑道:“师祖的字写的真不错。”
“既然不是认亲,那么先生下山来是为何?”
“求你帮忙。”
“可你刚才才要杀我!”
“能杀就杀,杀不了就求。”
“先生好气魄。”
张清正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言归正传,我来,是为文会一事。松山文会,是除却两国春闱之外天下士子报国的第二条路,与央州武斗、剑都问剑并列为天下三大盛事。然央州武斗、剑都问剑,皆由地方豪族牵头,朝廷协办。而松山文会不同,是由民间读书人自发组织,通常由声望卓着的文坛贤者号召群策共商天下事。近年来,此任多由书院担当,本届本应由我牵头,然北海之事后,委实不便。”
刘子明点头道:“确实,文会一事关系重大,所以先生找我是想让我出面主持文会?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师祖他老人家的意思?”
儒圣张清正语气温和了不少,直接问道:“公子可愿帮忙?”
刘子明笑意道:“当然,不然我为何而来?帮你们可以,不过我也要先生帮我个忙。”
“请讲。”
“文会当日,书院弟子不得入寺。”
张清正眸中透过一股弧光,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以。”
“还要借个由头。”
张圣人不解道:“什么由头?”
刘子明笑而不语,露出狡黠的笑容。
——
——
几日有雨,山路泥泞,天下学子陆续撑伞登山,不惧艰难。
今日之文会,借大文宗孔老先生之名。其号召力无须赘言,天下文人雅士,皆来赴会;两国才子佳人,咸集于此。
是日,山上盛况非凡,群贤毕至,天下学子不可胜数,纷至沓来。然无人在意山腰路上一名须发皆白之落魄老翁。
一群志在饱读诗书献帝王之年轻士子,以嘲讽之口吻讥诮道:“这老头,为求文名,年轻时不惜与妻和离,变卖家产进京赶考。孰料屡试不第,年近花甲,现在只能靠这松山文会以求仕途。”
老头着破烂白衫,手捧一卷旧黄书卷,全然不理会闲言碎语,只顾孜孜不倦地翻阅,已然入神。
他的须髯如箭弩般张开,仿佛一根根银针,刺破他那苍老面颊;他的眼眸闪烁着炽热光芒,手指微颤,轻抚书卷,目不转睛。他身旁包裹中皆是残旧的圣人典籍,这些是他从乡间私塾借来的,数日后便需归还,这意味着他在松山只能停留数日。
家乡住的远,这一路并不好走,他文钱不够,只带了几张薄饼充饥,若非路过一座寺庙躲雨时遇见一位心善的老和尚见大雨磅礴赠他一把油伞,今日怕是赶不上文会了。
离文会还有些时辰,老头儿好不容易登上山腰,这会累得直插腰喘气,不愿意多走。古寺山门西侧,有一涓涓山泉,清可见底,泉水甘甜可食用。昔日文会时,那些贫寒学子因买不起酒喝,皆会至山泉处解渴,故又称此泉为学子泉。然今年,学子泉处,不见人烟,唯见一衣着光鲜、面容俊朗的少年公子,正酣畅淋漓地饮着清泉。
大雨初歇,阳光乍现,天气须臾间变得燥热不堪。老头儿口干舌燥口渴难耐,一路奔波,此刻已顾不得许多体面,掀起破旧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踩在水中青石上,寻找一处干净的水源,大口饮水。甘泉入喉,犹如久旱逢甘露般酣畅淋漓。老头儿全然不顾胡须被浸湿,也没有盛水的器具,只得趴在青石上以一个相当不雅的姿态挖水喝。喝完泉水,老头用粗布袖子胡乱抹了抹嘴角,心满意足,抬头瞧了一眼天色,离文会尚早。环顾四周,只听见泉水潺潺声,此地闹中有静,适合读书。
老头儿翻开包裹掏出旧书,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泉水清澈,倒映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老头儿心中一惊,急忙起身,双手紧握于腹前,仪态庄重而拘谨。
来人乐呵一笑道:“老先生不必拘谨,打扰您了,晚生前来喝水,看老先生静坐泉间读书,心生好奇,便想瞧瞧,没吓着您吧?”
此话一出,老头紧张的情绪舒缓了几分,微微抬起眼帘,简单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此人谈吐气质不俗,衣着鲜亮,应该是某个地方大族的世家子。老头微微低头,不敢对视,支支吾吾道:“没,没……没有。”
“老先生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有个问题要想请教先生。”
老头见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老头这才慌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沾湿的双手,拱手道:“公子请问。”
“老先生为何在此处读书?”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道:“这里安静。”
“安静?这泉水声可是不小。”
老头拿起书卷,叹气道:“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公子有所不知,老夫自闹市久居,若无一丝响动,反而不习惯了。”
“那为何不待在寺里?我看见寺里读书人不少,还有许多在一起交流的士子。”
老头儿苦涩道:“不瞒公子说,老夫性子古怪,觉得这水声悦耳胜过人声,让公子见笑了。”
刘子明笑了笑,“老先生倒是诚实有趣。”
“请问老先生名讳?”
老头儿也不藏着掖着,干脆道:“我姓颜,名卿真。”
刘子明尊敬拱手道:“晚生刘子明见过颜老。”
颜老连忙扶着刘子明的手,轻声道:“刘公子,老夫只是一个老书虫,不值得公子大礼。”
刘子明眉宇间一股亲切笑意,“老先生此言差矣,人因礼立世,能无华衣,不可无礼。先不论老先生才华高低,您是长者,这里便是受的起。”
颜老眯眼笑道:“公子与众不同,老夫敬佩你。”
刘子明轻声道:“颜老言重了。颜老今日上山可是也来参加文会?”
“正是,本来想早些日子来,只是手头紧凑,租不起车马,险些错过。”
“那老先生以何立身啊?”
“老夫以卖书画,替人代笔为生。”
“缘分,刘某酷爱丹青,不知可否请先生留下墨宝?”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微涩道:“公子恕罪,不是老朽推脱,实在是没带笔墨纸砚。”
“巧了,在下正好带了,老先生也不白写,我付您酬劳,不过身上没带多少钱……”书生颠了颠钱袋,含糊不清道:“这里有四十文,那便一字十文如何?”
“这可使不得。”颜老摇头道。
“老先生嫌少?”
老头解释道:“不,是太多了,四十文都够老夫代笔写一百幅了,公子如此盛情,老夫哪里受的起?你我有缘,既然公子要老夫的字,不说白送,收个五文钱也就罢了。”
见老头一再坚持,刘子明只好顺他的意思,从钱袋里取出轻薄的五文钱递给老者。老头也算爽快,将钱收入袖口,便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要写什么?”
“先生,会仿写笔迹么?”
老头眼神熠熠道:“这个不难。放眼天下,就没有颜卿真仿不出的字迹。只是不知阁下要我仿的是哪位的字?”
刘子明贴近老头耳旁低语几句。旋即解开背上的包裹,袖子半卷,就地研墨,做了一个手势,“请!”
——
——
古寺虽然无僧人,却有洪钟。
钟声起,便意味着文会开始了。
古寺内有一座小阁楼,呈塔状。门把已然荒废生了锈,楼身上刻着一些看不清的文字,颇有古意。檐四角上挂着大小不一的风铃,迎风作响。阁楼上方悬挂一块居中青木匾,翡翠雕文,篆体题字,上书“高榜阁”三字。
千斤大钟立于塔顶,却不见敲钟人是谁,只闻钟声不见其人,久之便有传闻称松山有钟鼎之仙人,守护着这座仙山古祠,守卫着山上书院。
人群往前涌来如钱塘江大潮一线铺开,蔚为壮观。古寺塔前有两侧白灰石壁,供文人提笔挥洒墨气,古今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豪门士子自备酒水,抒发豪气干云,纸透灰墙,写千古文章。
读书人洋洋洒洒于塔寺西边墙壁下留下一篇篇议论杂文,或赐诗缅怀古贤,或题词以抒志向。
刘子明身着书生装扮,背负檀木卷轴,隐身于众学子之间。他并未执笔赋诗,只是沿路观赏,宛如普通游客,神态自若。然而,经仔细观察,却未见那位颜姓老者的身影。此前泉下分别时,明明见老先生走进古寺,此刻却不见其踪,他究竟去了何处?
刘子明并未止步,穿过两侧绵延数十里的寺内长墙,直抵古寺广场。寺塔矮小,仅有二层楼高,此时广场上人头攒动,众人皆在等待着什么。众学子并不知晓,他们等待的文会主事人,正被他们挤在人群中,难以登台。
谈不得有多少书生气的刘子明在心里大吐苦水,自嘲道:“早知道,就留一些书院的师兄们给我开个道了。南宫在也好,御剑登台肯定露脸,真是自讨苦吃。”
刘子明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弯腰喘气,没有一丝大家风范,孤身走上寺前高台,引得群情激愤。
这台乃是圣贤台,站的是圣人大贤,眼前这个十分狼狈地年轻人竟敢众目睽睽之下站上去,他是何人?
刘子明立于圣贤台上,晚风徐徐拂过,天际云舒云卷,他平静后缓缓坐下,背靠夕阳古塔,目光缓缓扫过天下士子,微微颔首,沉声道:“诸位久等,在下不才,便是这届文会各位学子的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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