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先生曾言道,儒道为末道,虽有自谦之意,可何尝不是底气不足,世间士子三百万,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生报国仕途路的终点无非是内阁大学士,翰林院供奉之类的清要之职,至于文官顶点的宰相之位,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那位秦宰相活着一天,其他人就都没有机会,谁不想拜相封侯裂土称王?
秦清泉挡了天下士子的路,这便是刘子明的机会。而如今他这行走大学士的身份便是天下读书人最为憧憬的位置。秦清泉知道这一点,但他自负天下,根本就不屑于多看这些读书人一眼。
记得老师百里山说过,当一个人所坚持的道路走不通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换一条路。在吏治上和秦老头斗无异于以卵击石,那就索性换条道走。
从这些不起眼的书生开始。
刘子明背靠古塔缓缓起身,重复了一句:“在下刘子明,内阁行走大学士,乃是此次文会的主事人,同时也是诸位学子的座师。”
当刘子明亮明身份以后,原先喧闹不止的人群瞬间沉寂下来,神情茫然地看着这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
沉寂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名宽带广袖的书生打破,那瘦高书生手捧圣人书籍,高声道:“大人要当我等的老师,把张先生和孔老放在何处啊?”
刘子明挥手示意他安静下来,微笑道:“自然是两位大家的意思,刘某不才,蒙陛下恩典代表朝廷而来,若有思君报国的有志之士,可入古塔与刘某共论国事,若有才学,朝廷必有重用。”
“也不强求,去与不去全凭各位。”刘子明躬身一礼,伸手一摊,平淡道:“诸位,这是一条通天路,不看富贵,不讲权势,只论才学和忠诚。”
“我在古寺静候佳音。”刘子明丢下一番热血沸腾的话语便转身入古寺。
天色渐暮,云层渐分,天空是一笔诗人笔下的惊鸿诗句,露出一片金黄的字章,随着天幕黯淡,云层中淡出一点月光。今夜之后,有些人不在乡野,一介白身去捞京都的月亮。
更多人依旧在苦海中漂泊,继续踏上仕途。古旧深暗的两扇大门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约有三百名学子涌入古塔。
塔内空间不大,数百支火烛随着人群进入依次点亮,塔内大堂中央的刘子明身着华服朱色官袍,腰佩金鱼袋,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容温和。
随着最后一名学子踏入寺门,古塔大门“砰”的一声轰然关闭。
众人哗然。塔内只见烛火,不见月光。
有华发老者盯着刘子明清逸的面容,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刘子明站起来,拿起身旁一个白宣卷轴,语气冷漠了几分,道:“大伙别慌,在下有一幅字要送给诸位一观,你们进得塔来就意味着无论你们之后能否做官,都是天子门生,诸位饱读诗书,忠君爱国之类的话本官也不说了,若让我知道你等有对朝廷不忠,对陛下不敬的行为,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众学子一齐拱手,鞠躬行礼。
刘子明摊开卷轴,将字表卷轴横放,单手一松,长幅落下,上有四字:
“天下为公。”
这四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仿佛要破壁而出,与门外的议论文会相映成趣。众人抬头定睛细看,不禁骇然。
一名身形高大虎背熊腰的书生嘀咕道:“大人,这字似有深意啊。”
刘子明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这是孔老先生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诸位不是读书人吗?诸位不是想证明读书人并非空谈也能报国吗?”
“如今便有一个机会。当今朝廷相党势大,蒙蔽圣上,操纵朝纲,君不君,臣不臣,朝野动荡,民不聊生,正是我等读书人报国的好时机,诸位读圣贤书,该知道这事的意义以及面临的危险,这事本不该告诉你们,可我始终相信读书人自有风骨,也愿救我南朝于水火。”
一名眉宇间带着沧桑之感的老年儒者在两名年轻学士的搀扶下走出人群,颤声道:“大人,可我等人微言轻,能做什么呢?”
刘子明低眉,轻声道:“老人家,读书人可为天地立心,可为生民立命,可为往圣继绝学,也可为万世开太平。”
“你们需要的无非是机会,以及舞台,机会我给你们,舞台也已搭好,这条路危险且迢迢路远,就请诸君随我走下去。”
老者动容,颤微拱手,沙哑道:“若需要我等,读书人万死也要报效朝廷。”
月渐明,风渐寒,春寒料峭,春风吹酒醒。
三百学子同饮壮士酒,这酒不是军人,其实也喝得。
山顶劲风吹拂,檐角四处风铃叮咯作响。
忽然第二声钟响,接着是第三声,一声递一声,声声悠扬。
一连串的沉闷钟声之后,古门砰的一声被重重砸开,飘起烟尘。
一名宽袍敲钟人暴起而入,只见其面戴方相,头发枯槁,身形摇曳,整个一死气沉沉的傀儡之相。
傀儡人单手抬起撞钟大柱,踏入塔内,步步沉重,古塔沙石抖落,四方震颤。
塔内全是乌泱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面对如此恐怖的怪物出于本能地往后逃去,只是塔内狭窄并没有多少空间可退,一股死亡恐惧在这些年轻士子心中蔓延开来。
随着学子们像退潮般向后,先前那名虎背熊腰的壮硕书生站在原地,反倒如一棵古松耸立在人群前头。此人身材高大,背后负笈书箱,一脸冷峻,眼神冰凉,缓缓从书箱中取出一条白色长条布帛,紧握手中。
布帛白条如铁枪,横在傀儡人面前。
刘子明缓缓从人群走出,轻声道:“书院禁地,非学子不欢迎。”
傀儡人终于停下脚步。
扭动脖子,伸手将面具剥下,露出阴暗面具下的一张古板面容。
下一刻刘子明瞳孔霎时收缩,惊讶道:“是你?”
敲钟人既是傀儡人,也是那学子泉偶遇的落魄老书生。
————
当傀儡人出现在众学子面前时,画面透着诡异。老人的眼睛里不再是谦逊有礼,而是杀机重重。
傀儡撞钟人掀开宽袍麻布,低矮纤瘦的身躯撑起一身古绣兽头铠甲,神情古怪的颜老左肩扛着撞钟柱,右手紧握一本旧书卷,缓步朝前走来。
刘子明眼帘低垂,眼神晦暗道:“颜老……”
已成傀儡之身的颜老微眯双眼,瞳孔中满是血丝,泪水几欲夺眶而出。而后他面露苦色,死死盯着人群最后方那张俊俏年轻人的面庞,心痛如绞。
又是一阵古钟声。
咣!咣!咣!
傀儡老人猛地抬头,面部瞬间变得无比狰狞,左手骤然发力,将肩上重达百斤的撞钟大柱狠狠推出。
大柱激射而去,犹如灰龙头撞!
古塔低矮狭窄根本无处可逃,若无人拦下这一撞,恐怕三百学子无一人可活。
生死关头,只见那名壮硕书生突然躬身疾奔,体内真气喷涌,撑破宽松素衣,露出一袭黑色劲装。他一掌拍在重达百斤的石柱上,“咔”的一声,石柱碎裂,显然是习武之人。但壮硕书生胸前遭到猛然撞击,似是低估了这一撞的力道,此时一股血气自丹田翻涌而上,已然受了内伤。
傀儡人趁势而上,一步飞身至柱前,重重一掌灌入已被拦截的撞钟大柱。那书生瞬间感觉如被力量撕裂,只能咬牙硬撑。从先前出手能拦大钟来看,此人武艺高强,若是自己逃走,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
无暇抱怨,壮硕书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纳,如钢铁般粗糙的双手深深嵌入石柱之中,力量如沸腾的水般汹涌,双掌猛地一错,数米长的石柱应声从中断裂。
“轰!”双方同时被炸飞,黑衣壮硕书生翻身抽出白条布帛,显露出一把青灰色的牛角大弓和一个龙纹箭筒,在空中急停,抽出一支羽箭,眯起一只眼睛,射出一道如雷霆万钧般的闪电。
这看似普通的一箭其实蕴藏着十分可怕的杀伤力,当这一箭精准无误地钉进颜老的心脏之时,傀儡甲气机瞬间溃败,如风筝断线直直砸进古塔石门。
颜老吃力地低下头颅,手缓缓抬起握在心口的那只黑箭上,兽甲已经被利箭破开一个大口,箭头离心脏只有一线之隔,肺腑却是被尽数震断,老书生这会才神志清醒过来,已是为所欲为嘴边不停涌出黑血滴落在一直不肯松手的旧书卷上。
壮硕书生射出这一箭后才轻轻松了口气,这傀儡人已是必死之身,他缓缓撕下头套,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容,一只独眼,手提青灰弓,正是箭道图青越。
刘子明挤开惊魂未定的学子人群,狂跑到颜老面前,哽咽道:“颜老……是何人所为?”
“没……伤着你们吧?”已是清醒过来的颜老挤出一丝温和笑容,“我被人下了咒,身体不听使唤了,没伤到公子就好。”
刘子明俊俏的脸上划过一颗泪珠,低声道:“老先生,我救你。”
“没用的。”颜老艰难地摇了摇头,握住刘子明的手,嘶哑道:“老头我寒窗苦读一辈子,不理人事,只爱读书,没用啊……落得妻离子散我不怨任何人,读书明智识礼……我也不后悔,我辈……当是如此。”
老人躺在刘子明怀里,身躯蜷缩在一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将那卷滴有血迹的书本轻轻地放在年轻人的手心,吃力笑了笑。
临去之前,老书生指了指那副仿字,声音虚弱道:“公子,我的字如何?”
刘子明擦去泪水,认真道:“先生的字可称当世无双。”
老人的身躯逐渐轻盈,轻若鸿毛,最终似羽化登仙,老书生安然而逝。
刘子明缓缓放下颜老遗体,恭敬行礼道:“老先生英魂不朽,我定谨遵您的教诲,不忘天下为公。”
众学子泣不成声,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先生英魂不朽,天下为公!”
那一日,三百学士人人皆有死志,他们终于明白,报国路不是喊口号那么简单。
这报国路迢迢路远,遍布荆棘。
夜晚,松山书院后山。
刘子明居高临下坐在山顶,可听学子泉依旧泉声动人,神情恍惚,图青越身背大弓悄然来到他身后。
“你还好吧?”刘子明手拿血书,看着这位武力超群的下属轻声问道,“这一战你受了伤。”
一向冷漠的图青越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后说道:“抱歉大人,我没有收住手。”
刘子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有人要搅乱文会。”
图青越反应过来,思忖道:“是……相党?”
刘子明嗯了一声,挥了挥衣袖,看向灯火通明的书院,含糊不清道:“我也没想到堂堂张圣人竟会袖手旁观,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他定了定心神,“张清正是北陵权臣,他不动手杀我,不意味着他会保护我,若是他真心与我合作,怎么不知道相党的手段,不过好在有你在,不然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活。”
图神箭汗颜道:“职责所在,受令保护大人。只是好傀儡术实在是阴毒至极的邪门歪道,好生诡异,连我也险些着道。”
刘子明纳闷道:“看得出什么门道吗?”
图青越犹豫道:“看着像南疆巫师的手段。”
刘子明咬牙道:“又是这些巫师,剑都之事也有这些人插手,等推倒相党后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些宵小之徒。”
图青越点了点头道,清冷道:“接下来去哪?”
刘子明指了指岭南方向的群山中最高的那座山峰。
图青越本想说什么,忽然山下一阵震颤,书院也起了一片火光,承天卫散落的暗卫们纷纷掠至山头,一名暗卫在图青越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图青越皱眉道:“大人,山下一百傀儡人正在上山。”
刘子明神色自若,翻开那本血迹擦不干净的旧黄书籍,平淡道:“我知道,是我“请”来的。
“为什么?”图青越不解道。
俊俏读书人脸庞挤出一丝弧度,“这书上有个道理很不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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