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禾,你和小印子先回宫,我去梅香阁坐坐就回去。”
金禾瞪了迎春一眼:“小主为何要跟这丫头去梅香阁?那嘉婕妤摆明了是看自己活不成了,就想传染您,她心思这么坏,您若去了就麻烦了!”
“这雪莲症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是不会再传染的了,何况她的病更多是下红之症和心病。你快回去吧,我自有办法周全自己。”傅菱荷微微一笑。
“那小主可答应奴婢,若是嘉婕妤要图谋不轨,你可不能拦着奴婢找她算账。”金禾气鼓鼓道。
傅菱荷将荷包里一颗薄荷消暑丹给她吃了:“我知道了,外面天热,回宫记得吃些西瓜消暑。”
迎春带她来到梅香阁,一路无话。刚走到门口,傅菱荷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隐隐夹杂着病入膏肓的腐朽气味。
“给谨姐姐请安。”嘉婕妤虽然病入膏肓,可显然是强撑着起来精心打扮过,穿上了她最得宠时做的一身五色锦盘金彩水晶串珠宫装,一柄上好的南海珍珠制成的事事如意簪配上细碎的蝴蝶小钗,涂了浓浓的胭脂水粉,看着虽美艳却也凄凉,十足是回光返照的样子了。
“皇上刚封了你为嘉婕妤,咱们是平起平坐的人了,何况你健健康康的时候从未对我恭敬过,如今我也担不起你一声姐姐。”傅菱荷也没有挑剔,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嘉婕妤没有接话,而是环顾了一圈屋内,将除了芙蓉以外仅剩的两个小宫女也赶走:“芙蓉已经帮我通知了内事府,你们一个去伺候肖御女,一个去伺候姚宝林吧,左右我是活不长了”
两个小宫女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巴不得她赶紧把自己遣散了,连推辞都没有,磕头谢了恩后便离开了梅香阁。傅菱荷眼看着她们走远了才道:“你心里倒是记挂着肖御女和姚宝林。”
“你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是临死前认清了自己的错误,觉得她们检举我是对的吧?”
“我是觉得你恶毒,但好歹算是有些脑子的坏,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来。”
嘉婕妤轻轻扯开嘴角,像是想笑的样子,却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这一年多来,嫔妃之间唯一一句好听的话,竟是你对我说的。你别打断我,我要继续说,信不信都由你。
“我滑胎的那日天干物燥,喉咙渴得厉害,便叫月升和月圆给我倒茶。叫了好半天,月升才端来一小杯,我让月圆再倒一杯,她却鬼鬼祟祟躲在远处,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是芙蓉拿海碗给我盛了一碗。我又奇怪又生气,想着多散散步对腹中的孩子好,就带着她们出去走走,谁知走到你宫外就疼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肚子就已经空了,可还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疼,让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月升月圆污蔑、被皇上劈头盖脸地训斥。她们手臂上的伤千真万确不是装出来的,可也绝不是我干的,没有人相信我,我就那么一落千丈,没了孩子,没了宠爱,没了位分,在这忍受着邱美人和石美人的冷眼。”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一切。你若这时再编出假话骗我,我事后不是不能查证,只怕你自己死得冤屈了。”
嘉婕妤的脸色恢复了平静,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狰狞,不断揪着自己的衣裳,显然还有话要说。
傅菱荷一下觉得蹊跷起来:“你还想说什么?人都被你遣走了,有话直说便是。”“谨婕妤,你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再生了?”
“是不是有人绝了你生育的指望,为了安抚你,让你复位美人?”傅菱荷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这未免也太不上算了,终身没有子嗣,就只换到一个美人么?”
嘉婕妤猛地坐直了身体,笑容艳丽至极,眼泪霎时流了满脸:“你安知不是我向皇后揭露了秦氏的所有恶行,被秦氏知道后灌了一碗极其阴毒的九寒汤呢?”
傅菱荷手上猛地一震,茶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不可能直接闯入你宫里强灌吧?若是暗自设计,那九寒汤闻起来便和正常汤药不同,你为何直接喝了下去?”
嘉婕妤紧紧用帕子捂住脸,咬紧了牙关,宁死也不愿开口。
“那皇后为什么没有告诉皇上,而是把这些事都压了下来?”傅菱荷只得转圜道。
嘉婕妤没有理会她的提问,而是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一件一件数着:“兴元十四年八月,将我叫到德宁宫用价值不菲的臂钏诱惑我,装成真心赏识我的样子,实际上在那臂钏里藏了十足十的行离草,让我更容易怀胎,却是以自己身子虚弱为代价;九月,派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向邱美人透露父亲被弹劾的假消息,让邱美人被降位,给了她东西安抚笼络她,又扰了你的侍寝,可谓是一箭双雕;十一月······你知道赵婕妤的怪病为什么会让皇上那么厌恶吗?明明是用些膏药就可以治好的事情,又是她吩咐御医所不准好好医治,拖得越来越严重。
“四月,你提携邱美人上了位,我看得出来你的挑拨之意。秦氏没有直接责骂邱美人,却设计让她滚下了台阶,再也不能起舞——你难道没看出来邱美人的走姿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了么?六月,推柔美人入水的事我不知真假,可她做了那么多恶事,算在她头上也不算冤枉。又到八月了,她将九寒汤掺进了我的饮食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她会害我,可我总不能不吃饭、不喝茶、不穿衣,我还想活下去,我不信她有胆量真的置我于死地,好歹我也是为她卖过命的,但我还是高估了她的良心。
“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也有证据——不管是你暗中查访到的还是她无意中说漏嘴的。可是嘉婕妤,这些不足以置她于死地,连她推柔美人入水,皇上也只是将她贬为妃,除了因为朝中还需要用到她父亲,对她也是有情分在的。”梅香阁内脂粉的香气那样粘腻,傅菱荷用手帕擦着鬓角,内心一片混乱。嘉婕妤病得昏天黑地,小产后除了复位那日赴宴外,就没有出过宫,不知道秦氏已经倒台,还在求着傅菱荷帮她检举。她故意不透露这个消息,就是想看看她从前的爪牙所说和皇帝知晓的是不是一样。如今几乎全部都对上了,她反倒可怜起嘉婕妤来,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秦氏被贬为更衣的事情,让嘉婕妤能好受些。
嘉婕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胸膛上下起伏了片刻,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傅菱荷暗道不好,她恐怕是快要下世的光景了,赶紧将芙蓉叫过来:“快,快去给嘉婕妤煎药!”
“如果我告诉你,是秦氏害死了惠文妃,皇上会不会将她打入冷宫?”
有片刻诡异至极的安静,傅菱荷从没想过惠文妃的死不是意外:“不都说惠文妃是难产死的么?而且她生前那样与世无争,秦氏为什么要害她?”
“我告诉皇后以后,她不告诉皇上,是因为她还想留着秦氏帮她,帮她制衡敏淑妃——”嘉婕妤颠三倒四又回到之前的问题去,“她,她装得那样贤良大度,其实和秦氏也是一丘之貉,我冒着性命的危险向她检举秦氏那么多的罪证,她也只是让我复位美人,我恨她,我恨她!
“秦氏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子站稳脚跟,可她万万没想到惠文妃的四皇子出生以后,皇上宁愿将他养在教养所也不给她,她说后悔杀了温贤妃,不是因为心疼性命无辜,而是怕留下把柄被人算计······”
傅菱荷想起老实憨厚的惠文妃,不知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望着年幼的四皇子是多么心如刀绞:“秦氏是怎么害的她?”
“具体的我不甚清楚,虽然当时我还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她倒也没傻到一五一十跟我交代她是怎么做的。她只是说,谁都不能阻止她把四皇子抢过来,养在自己的膝下。”
“那你小产的事情应该就不是她的手笔。如果你能生下皇子,那顺理成章就是她的,她没道理害你。”傅菱荷本来想让她好好提防暗中算计她的人,可看她不久于人世的样子,知道自己说这话也是徒劳了。
“我今日找你来坦白坐过的所有恶事,也就没有做再活着的打算。你若恨毒了我,便给我配一剂断肠药吧,我不会反抗的。”嘉婕妤神色平淡,像是在给下人吩咐午膳吃什么一样。
“唐惠,告诉我,你有在背后害过我吗?”傅菱荷浑然装作没听见,言笑晏晏地替嘉婕妤披好外裳。
嘉婕妤听到自己许久没人叫过的闺名猛地一震,一双大眼睛在消瘦的脸颊上显得格外骇人。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傅菱荷,足有几分钟的功夫,定定道:“从来没有。”
“好,我相信你。我没有那么疯癫刻薄。我最多也就是把你先前轻慢我的那些言语再还给你——其实我连这么做也不想了。好好照顾自己,你罪不至死。”傅菱荷笑了笑,将那盏普通茶叶泡的茶放下,径直起身离去。
“傅姐姐,对不起,你可否再坐坐,我还有——”
“有话不必跟我说了,秦氏被贬为了更衣,不知可否让你安心养病。”
傅菱荷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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