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十一年秋,远赴边关征战三载的镇远大将军李卫大胜还朝,皇帝周翊乾与太子周靖川领百官于都城门外三十里柳风亭处相迎。
无数旗帜在秋风中招展,明黄华盖接踵林立,身着藤紫礼袍的周靖川站在周翊乾御驾宝座旁,抬眼远远望过去,见远处逐渐出现军旗和飞扬的尘土,立马向周翊乾拱手道。
“父皇,舅舅他们到了。”
“你去迎一迎。”
“儿臣领命。”
周靖川领旨上马,朝远处军队奔去。
李乐之与赵霁驾马行在队伍中前方,她眼神很好,远远看去有一人打马奔来,只瞧那御马的姿势,端是她九表哥周靖川无疑。
他果然说话算话,当初两人约定自己成了将军,他就亲自相迎相送,这不离都城门还有四五十里,他就来了!
三年未见,李乐之不免激动,双腿一夹马腹,就快行到李卫身边,小声雀跃。
“是表哥!”
李卫也看到了来人,认出是周靖川,瞥了眼兴奋的女儿,还是低声提醒。
“莫忘了,他现在还以为你在凤翔卫中,你可想好要在此与他相认?”
“……”
好好好,忘了这茬……
不多时,周靖川就停在李卫军队面前,身后金吾卫也紧随而至,李卫见状,当即下马冲周靖川行了一个跪拜军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
身后将领见主帅如此,皆纷纷下马,跪拜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数万将士应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周靖川半跪着扶起李卫,替他将军甲扶正,眼眶微红:“大将军辛苦,众将士辛苦!”
“陛下与百官皆在柳风亭,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
随即送李卫重上马背,亲手调马镫,执马鞍。
“殿下不可!”
李卫拦住周靖川的动作,弯腰出声。
“姑父,就让侄儿为你执鞭开路吧。”
赵霁远远看着,眉头一挑,斜了身子靠近一旁的李乐之,低声玩笑。
“瞧这新上的太子多会做人……”
“赵霁,慎言!”
赵霁被李乐之莫名的严肃给唬住,看着李乐之眼神一瞬不瞬的看着亲自为李卫将军牵马的太子,只觉她同平时有些不一样。
……
“好啊好,你爷俩还有心回来!”
周澄芸正坐在厅中,李卫和李乐之爷俩站在下首,满脸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李乐之在背后捅了自己爹一袖拐,两人目光对视……
最后李卫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
“阿芸,我们先坐着说?”
随即转过头去,冲站在一旁的侍从喊道。
“快快去煮两碗甜茶来,这一路上可是渴的遭了罪。”
“是——”
“你们都退下。”
周澄芸把话打断,所有仆从闻令退下,只剩一家三口在厅中,大眼瞪小眼。
眼见最后一名婢女的身影远去,李卫立马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匣子珠石玉饰双手递到周澄芸眼面前,李乐之也不甘示弱,扑通一声跪伏在周澄芸的膝上,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泪汪汪的望着周澄芸,开始讨好。
“哟,你爷俩还记着我呢?”
周澄芸伸出两根如玉白润的手指,捏住李乐之的腮帮。
“娘,疼!”
李乐之闭了眼叫唤,如小时候捣蛋被周澄芸教训过后,撒娇的模样。
“你还知道疼啊!你在疏勒生死未卜的时候疼不疼,在甘州摔下城楼的时候疼不疼……”
周澄芸捏着李乐之腮肉的手指颤抖着不敢用力。以往这样捏着,嫩白的肉都能让她的手指陷溺进去。如今却紧紧的贴着筋骨,棱角分明得刺痛她的眼。
“娘,你都知道啦……”
“若不是去找大姐问你在凤翔卫近况如何,我还不知道你们准备瞒我多久!你怎么敢的啊,李阿宝!”
若不是她实在记挂李乐之在凤翔卫过的好不好,百般求着周训安告诉她,她都不会知道她的好女儿竟然在边关九死一生!
可眼见着愈发高挑瘦削的女儿,什么气话再说不出口,赌气立起来的虚张声势在女儿喊疼后土崩瓦解,只得抱着李乐之大哭一场。
“……阿宝,疼不疼……我的阿宝……”
“疼死了,但让我疼的人,都被我杀了!我一点委屈都没多忍……”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下午,幸亏仆从遣散的远。否则指不定传出来长公主家谁大病一场快死了,在嚎丧呢……
直至夜里,李卫一句话都没插上,本以为回了卧房总有机会和三年未见的妻子好好说说话,结果李乐之房里的晚菊和杨柳抱了李乐之的寝具就往周澄芸房里去。
而他的铺盖卷儿早被绵意挪到左厢房去了……
“……”
他也三年没回来了,好吧!
李乐之和周澄芸沐浴后躺在床上,她闻着娘亲身上的香膏味道,只觉无比安心。
周澄芸躺在外侧,用手支起脑袋,对着自己的女儿说道。
“阿宝,如今你当了将军,为娘的也不能阻拦你的路。可这终身大事还是得提上日程了。”
景朝女子十三岁就可议亲,十五及笄一过,便可婚嫁。如今李乐之快满十八却连个定了的人都没有,周澄芸自然忧心。
李乐之转了过来,抬眼看着高处的周澄芸打了个哈欠。
“我和九表哥说好了,我俩一起过——”
“他现在当了太子,”
周澄芸打断她的小孩子话。
“你是个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什么东西只要是你喜欢的,就连摸都不准别人摸一下。”
“要是让你和别人分享丈夫你可愿意?你又见过历朝历代哪位皇帝后宫只有一位皇后的,更莫说有哪个皇后在外领兵打仗了。”
“……可是我和九表哥约定好了的……”
李乐之觉着这事怎么都得先听听周靖川的意思,要是他还愿意践行约定,那即使有再多人反对,她也能和他一起面对。
“阿娘,先不说这个,我听说明日是新科状元打马游街,这得起个大早去占个好位置瞧热闹。”
“我先睡了啊!”
周澄芸看着闭了眼轻缓呼吸的女儿,暗自摇头。
这个傻孩子,还以为这世间的事都与她所想一般行事……
——
若说今朝最引人注目的事是什么,莫过于恩科及第,状元游街了!
天刚擦亮李乐之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昨日她刚从“普济寺”修养好,回将军府的消息一传出来,以往和她交好的名门贵女都邀请她今日去看新科及第的郎君们挂花游街,
周澄芸正愁要给她找个好儿郎,收了帖子,自然百般应好,睡前还帮着杨柳仔细挑选了第二个早上穿戴的衣饰。
而李乐之呢,纯属许久未见过以往的好友了,借着由头同她们吃喝玩乐,顺便看看这新科及第,意气风发的俊俏郎君。
今日日头很好,羲和高悬,阳光遍地。新科及第的游街队伍还没来,街道两旁的茶楼雅座,路口旮旯就挤满了人,只为等着瞧上这及第少年郎们一眼。
“诶,听说今年的状元郎那可是连中了三元,一等一的魁首!就是不知道是哪位苦读多年的老学究出了山……”
“你这消息一点不灵通,这状元郎才不是什么白发老叟,我听我家同科考学的侄儿说了,他在贡院里望了一眼最先交卷的,分明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君。”
“难道第一个交卷的就是状元郎啦,那我去参加,大字写不来一个,也只得头一个交啊,哈哈哈……”
“别说了别说了,我听见唢呐声响了,游街的队伍马上到,一看不就全知道啦!”
李乐之倚在临街茶楼二层雅间的窗边栏杆上,听着底下热闹至极的猜测议论,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就转身向雅间里坐着的少女们询问。
“这新科状元是谁啊?”
一个绿衫女子提了壶茶给李乐之手中的茶杯续上,笑着用帕子掩住嘴。
“没准儿你还认识,毕竟人家可独独参加过你的及笄礼。”
十三公主周玉喜坐在里屋,冲刚刚说话的绿衫少女眨眼笑骂:“希娘你还不知道李阿宝那个德行,怕是从没注意过她及笄礼上拢共来了多少人,你这般考她,她铁定记不得了。”
里屋几个贵女听了周玉喜这番话,都呵呵的笑了起来。李乐之走进里屋,坐到周玉喜对面,随手拿起她盘中的杏子咬了一口,酸的掉牙,连忙吐了出来,抱怨道,
“怎么嫁了人怀了小孩还喜欢打趣我,这记不住人脸的毛病怪的了我啰!”
十三公主在一年前下嫁给了中书令家的三儿子,两人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听说才成婚没多久,天天在府里砸碗拆家的,大家都以为都城又多一对怨偶时,俩人又突然好的蜜里调油一般。
如今不过十七的周玉喜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
“李乐之我还不知道你?一般人记不得,但这状元郎你铁定记的。”
周玉喜摸了摸孕肚,揶揄的看向李乐之,就她那从小好色的性子,好看的人就是在她面前晃一眼,她也把人家的身高,肩宽,腰围给摸清楚了……
“到底谁啊!被你们说的这么神秘……”
“正是世家冠玉,大景美璧的崔家大公子啊!”
周玉喜话音一落,李乐之就闪的不见人影了,她一脚踩在栏杆上,一手拉着抱柱,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急的随行的晚菊直跺脚。
李乐之却只伸直了脖子望着快来的游行队伍,
大红绸子漫天飞,所有及第的学子都身穿大红圆袍,头戴宫花,更莫说周边围观的人还在不停的投掷鲜花蔬果,巾帕香囊,真是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可她还是一眼认出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崔景樾,自甘州一别,他们也有两年多未见。
如今的崔景樾愈发高瘦挺拔,身着织锦暗纹的大红官袍,腰间挂着宽大的白玉带,鬓边的牡丹魏紫艳丽的过分,却未将佩戴者的颜色压下一分,反而为他如玉温凉的谪仙面庞添了份世俗的欲望与活气。
队伍快走到她所在茶楼底下,李乐之看准了最前方的崔景樾,这一路行来几乎所有进士都被帕子香囊扔了个满怀,偏他片花不沾身,一个恶趣味的念头涌上李乐之心头,她挑眉一笑就将手中啃了一口的酸杏利落地扔出,在空中画了一道漂亮的弧形后,正落在打马游街的崔景樾怀中。
被掷果击中的新科状元郎拿起怀里被咬了一半的杏子抬头,一道张扬倩丽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视线,
少女半身悬空,一手揽着柱子,一手叉腰,冲他大笑高喊。
“崔景樾,请你吃个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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