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
就差一点,苏澜的唇就贴上谢珩的下巴。
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油然而生。
她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往后挪了挪身子,再偷偷去看他。
谢珩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苏澜仿佛坠入山间清泉,暖阳柔柔照在水面,周身一片柔和。
他的手伸了过来。
是想摸她的头吗?
他们惯来如此,为何此时会觉心悸?
苏澜忽觉车内空间太小,让她呼吸困难,便又往后挪了挪,直到后背抵上车壁。
谢珩的手却并未碰她,只是拿了她身后多宝格里的金刚经,然后递到她手里。
苏澜长出口气。
“阿舅,我不爱看这个,晦涩难懂,不若您念给我听?”
谢珩睨她:“当我是你的书童吗?”
苏澜笑弯了眉眼,将佛经塞进他手里,然后抱了迎枕靠着,闭眼道:“催眠呢。”
谢珩无奈只得给她念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苏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却仿若进了另一个世界。光影缭乱间,前世种种不断转换。
然后,虚无的画面停在了一处荒原上。
荒原尽头是一座古楼。
楼前横满被挖了眼的人。
那些无眼人很眼熟,她却想不起是谁,直到有个女人爬起来,对着古楼磕头。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我不该取了她的皮,求您饶我一命吧!”
苏漪!
轰隆!
轰隆隆!
忽有闪电划破夜空。
骤雨虐,厉风饕。
惊雷击中了苏澜,疼痛彻骨……
所有的人声都被掩住,只有一道清冽男声:“苏清念,回来!”
这一声石破天惊。
苏澜豁然睁眼,一张清俊儒雅的脸,正满目忧色地看着她。
“阿舅!”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带着哭腔说,“阿舅,我害怕。”
苏澜素来胆小。
京都多春雷。
幼时,每逢雨天,她都是睡在阿母身边。后被接到谢家,也有外祖父和阿舅守着。
再后来谢家没了,她就成了一个人,再大的雨,再大的惊雷,也只是躲在被子里。
慢慢的,她习惯了雷声。
可刚刚梦里的雷,似乎能将人心魂劈碎,疼痛依然残留在她的身体里。
小姑娘又惊又怕,周身颤抖,抱着他的手臂死死勒着,让人呼吸困难。
谢珩没有扯开她,而是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和道:“念念,不怕。”
苏澜吸了吸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便停了。
车外传来乘云的声音:“爷,到了。”
苏澜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还不放手?”
她收回手臂,低垂着头。
谢珩叹气,摸了摸她的发髻,低声:“怎么还是发噩梦呢。”
苏澜摇头:“没有的,这几天一直睡得很好,今天不知怎么了。”
她戳了戳谢珩手臂,指着案上佛经,“估计是这东西的缘故。”
“那我们下次不看它。”
苏澜还是盯着那本金刚经。
从前她不信轮回,可鬼都做过又重生了,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再加上刚刚的梦,她现在越看佛经越觉得邪门。
梦里的那座古楼,和苏家古楼很像,却又不完全相同。梦里的那道声音,好像是她阿舅。
那真的是梦吗?
她回来和阿舅有关吗?
“阿舅,您真的信佛吗?”
信佛的人都慈悲,慈悲之人又都心慈手软,真能走到他如今的位置吗?
监察院首。
这样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位置,他的心该是比常人更硬更狠才是。
谢珩看着她,片刻后才道:“佛法在我心中,我信自己,自然就是信佛了。”
见苏澜怔愣着,似是在思考。
他又道:“信佛不是一味的追随,过于仰赖神佛的人,只会自欺欺人。”
监察院首只能是圣人。
可圣人又怎能坐上这个位置?
所以,他做了修士,算半个佛门中人。
于是,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安心,至于他是否真的信奉佛祖,谁又会在乎呢?
苏澜终于明白。
信佛只是他的韬光养晦,真正的佛存在于他心里,是那个十分强大且坚定的自我。
他信自己就够了!
这是苏澜第一次看到,属于阿舅的另一面,且只有一点点。
他儒雅温和外表下的锐利,像一把收鞘的剑,有着不动声色的锋利。
这样的锋利更可怕,因为你看不到他的目的,他是笑着也能要人命的。
他如果不主动坦诚,自己怕是永远都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珩伸手来扶苏澜,却见她看着自己出神,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朵花儿来。
“过来。”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神这毛病要改的。”
苏澜回神,由他扶着下车,外面人来人往,他侧身挡在她身前,免旁人冲撞了她。
苏澜仰头冲他笑。
不纯良无害又怎样呢?
她亲近的从来都是阿舅这个人啊。
看了下阿舅带她来的地方,三层楼,入眼的是一块巨大的金字招牌。
霓裳阁。
做衣裳的,阁主白娘子被绣娘们称之为“白大家”,宫里尚衣局的人都及不上。
“来这里作甚,我有好多衣裳呢。”
“做笄服。”
苏澜一愣,没想到阿舅带她出来是为这个。
及笄意味着成年,家里都会提前为姑娘家,准备服饰钗环,有甚者两三年前就开始了。
她没了阿母,父亲和祖母眼中也没她,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当回事。
“念念……”
苏澜抬头,看到谢珩在前面等她。
他背手站在门口,眉尖微微一挑,似乎问她怎么还不过去。
苏澜几步上前,压下心头的酸,“我听说霓裳的衣裳一件难求,想要得排队半年。”
“嗯。”
说着已经进门,门口立着个清秀少女,见了谢珩有些紧张地行礼。
“娘子已等候多时,请您随奴婢来。”
说话都有些结巴,两手紧紧绞着,眼睛却一直往谢珩身上瞟。
苏澜想,果然是春天呀,万物萌发,蠢蠢欲动。
再看她阿舅,淡淡点头,目不斜视,连人家姑娘瞅都不瞅一眼。
真是不解风情呢。
一路被引着进了里间坐下,一个中年女子出来,对着谢珩行礼。
谢珩颔首:“白娘子。”
白娘子看向苏澜,是那种从头到脚的打量。
按理说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可苏澜对上她的眼,竟未觉出半分冒犯。
白娘子三十多岁的模样,一身白衣,素面朝天,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她很白,甚至唇上也不见血色,可她却没做丝毫遮掩,就这样坦坦荡荡。
一如她给人的感觉。
“姑娘生得明艳,这素衫子不衬您,若穿绯衣必然惊艳,笄服选绯色可好?”
苏澜哪里不知绯色极衬她,这也是她上一世钟爱绯色的原因。
可绯色过于张扬,永远会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尤其是在她的身上。
后来的谩骂中,大多说她整日花枝招展,被人污了名节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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