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真卿自幼很少生病,可是一旦病倒便是来势汹汹、沉疴难愈。
适才祠堂里晕倒之际,她的耳畔传来阵阵惊呼之声,随即便失了神志,只觉再难听清身边众人说话的内容,周遭的声音变得嘈嘈杂杂。
嘈嘈杂杂犹似水流冲击溪石的声响,她像被卷入湍急长河里,眼皮沉沉如何也睁不开,只能随着流水浮浮又沉沉,任往事如潮汐涨歇,霎那淹没了自己。
这一夜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足够她把与赵凌云相识、相知、相恋的这五年光阴回溯一遍。这一夜又很短,短得让她无力去对即将既成的事实作丝毫改变。
身边嘈杂的人声渐渐隐去,最后幻作了几声鸟鸣,鼻尖还能嗅到若隐若无的花香,她于意识混沌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及笄之年,那年她与赵凌云初识于冷宫墙头凌霄花下……
白云斜阳外,杏花疏影里。
十五岁的薛真卿没有丝毫准备,什么春风词笔,什么长刀烈马,她对情字一无所知,措手不及地便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拉上了爱情的舞台,匆匆登场。
彼时,薛真卿的双胞哥哥薛伯安还是十六太子冼马之一,伴随太子上下学担任侍读。
薛真卿薛伯安双胞兄妹,长相如出一辙,唯一细小的区别只在妹妹的左耳垂上有着一颗猩红朱砂痣。两人对换衣物若不开口,就连父母都难一下子辨认出谁是谁。
少年心性最是贪玩,“坐不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通病,可是,太子太傅章载道一讲起经史子集便是个没完没了。一两天倒还好,经年累月哥哥薛伯安不堪忍受,便和胞妹薛真卿提出了隔天调换身份替他进宫侍读的提议。作为报偿,他愿意教授薛真卿拳脚功夫,并答应为她做只风筝。
薛真卿自幼酷爱诗书,对三代帝师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章载道章太傅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仰慕已久。她一直羡慕哥哥能给太子作侍读,有机会亲耳聆听一代鸿儒章太傅的教诲。
薛伯安的提议其实正中她的下怀,但寻思不能让胞兄发现自己占着了便宜,须得让他觉得欠着自己的,便装出一副万分不情愿的样子,同薛伯安好好讨价还价了一番。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当时的薛真卿吧。
春三月,东风拂,江南岸草色青青。黄莺婉转啼鸣,弱柳垂下万条绿丝绦。
薛真卿最爱这个季节,脱去厚重的冬衣,可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动如脱兔地尽情玩耍。而,放课后同几个年龄相仿的太子伴读一同放风筝便是她最喜欢的游戏。
某日,东风正劲,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啊飘,地上的薛真卿追呀追。不料,风筝最后掉落在了一堵颓败的高墙后头。
眼前的这堵高墙满是衰颓之色,与祁阳宫里的朱墙翠瓦显得格格不入。这里面是冷宫,就连旖旎春色秀丽春阳仿佛也越不过这堵墙去。
薛真卿手脚并用攀上墙外的歪脖子老榆树,拨开树冠上缠绕的凌霄花蔓,趴在墙头,大气不敢出,偷偷往冷宫里头张望。她曾听宫里人说过,这冷宫里头关的都是犯了滔天大错的嫔妃。她们进了冷宫,每日遭受非人待遇,逐渐都会丧失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久而久之,任谁都难逃脱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然而,薛真卿那日却在墙头看见了一个清明俊朗的少年郎。少年素衣落拓,却难掩眉眼间春阳疏朗。一派静水流深的模样。
宫墙里的少年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双手正捧着薛真卿的风筝,低头认真读着风筝上的题诗。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嘿,小孩儿,那是我的风筝。”薛真卿冲着墙里的少年喊道。
“小孩儿?小孩儿叫我吗?”少年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春日正午的暖阳自头顶倾泻而下,那白皙清癯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晕开了一层光晕,让薛真卿一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少年移步向薛真卿走来,“这是先秦佚名的《将仲子》吧。”
“你也读过《诗经》?”薛真卿一手攀着墙头,一手覆于额前遮挡眼前的阳光,向少年问道。
待少年走近了些,她不禁啧啧暗叹,谁说冷宫里都是不人不鬼的主?眼前这个少年郎可真是生得好看得紧啊!
好看到让她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
她曾于书简之上读到过,古人形容男子之美,都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可是,到了这个少年身上,脑中便全无妙语连珠、书上的万般辞藻也尽失颜色。日月也好,孤松也罢,都是借物喻人,都有个俗世间的具象,而薛真卿眼前的这个少年,岂是红尘间的俗物可以比拟的?她还来不及感受少年的魅力就迎面受到了一场冲击。
这种感受,就好像是女娲娘娘跋涉了千年风雪踽踽独行,终于在昆仑脚下和田之中寻得一块温润美玉,又幸而捉到天地间一丝灵光,雕琢了七天七夜,寒暑不知宵衣旰食,大功告成之时蓦然回首来路似梦,再定睛一看,手中雕琢出的原来是个美少年。
眼前这个美少年正是女娲的炫技之作。
少年个子很高,虽然清瘦但却挺拔,剑眉如扫春山,眸含一潭秋水,沉静透亮却也深不见底。
“天人之姿!”须臾后,这四个字占据了薛真卿的脑海。
“嗯,我也读过《诗经》。小时候,我娘教我的。”少年踩在墙下的残垣上,利用高挑的身高几下攀上了墙头,他把风筝递还给薛真卿,说道:“诗里都叫你无逾我墙了,你怎么还趴在墙头?拿去吧。小孩儿。”
薛真卿看呆了,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少年递过来的风筝。
少年轻笑:“拿去吧,以后别来这里玩了,这里不是你这种天潢贵胄该来的地方。”
薛真卿缓过神来,摇摇头道:“我可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我只是个太子侍读,太常府里的二小姐。”
“嚯,太子侍读?什么时候在西楚轮到女娃娃来当太子侍读的?”少年粲然一笑,问道。
“我……”,薛真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红了脸,一时语塞。思索片刻后索性坦诚告之,“我是薛真卿,代替我双胞哥哥薛伯安来的,你可得给我们保密!我听闻,倘若被人知道了我们兄妹俩调换身份进宫侍读可是冒犯天颜,要被杀头的。”
“好!我必当守口如瓶。”少年爽快地答应了,指着自己道,“我是赵凌云,表字展翼。还没及冠,但我娘亲觉得我该长大了,所以就提前给我取了表字。”
见薛真卿不时探头往他身后张望,赵凌云侧过身,往身后破败的院落一指,说道:“这里是我家,冷宫。腌臜之地,不能请你进去坐坐。失礼了,见谅。”
赵凌云言毕,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他告诉薛真卿他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去过墙外的世界。虽然如今他已长高,能够攀上墙头,但翻出墙去却是万万不敢的。
薛真卿好奇地探头张望冷宫里的景象,复又问道:“你们在冷宫里头平时都干些什么?”
“不干什么,也没什么可干”,赵凌云沉默片刻,随即又轻叹着回答,“来到这里头,还能干什么呢?大家各安天命,等着生、等着死罢了。”
薛真卿彼时尚年少,她虽不明就里,但也听出了赵凌云言语间隐约的颓唐,于是模仿着章太傅的语气,摸着看不见的长须,摇头晃脑,故作老成道:“咳咳,少年人年纪轻轻说什么生死!”
赵凌云谐谑回嘴:“女娃娃年纪小小谈什么情爱?有空多跟你老师读读圣贤书吧,少看《诗经》里的情情爱爱。”
说罢把风筝还给了薛真卿跃下了墙头。
“诶,小哥哥,我还能来找你玩吗?”薛真卿冲着赵凌云的背影大喊。
赵凌云回首,摆摆手道:“快回去吧,我说过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翌日,薛真卿仍旧攀上了冷宫高高的墙头,喊着:“凌云哥哥……”
皋月,每年花期一至,冷宫墙垣下的凌霄花便会借气生根攀墙而上,在墙头与宫外那株榆树的树冠交缠到一起。暖风吹熏夜雨浇灌,不用人照料都会兀自绿叶满墙、花枝伸展、不经意间便能生得亭亭如盖。
一簇簇橘红色的花朵宛若金钟倒挂,缀于枝头,随风舞动,生机勃勃,叫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从此心向往之……
薛真卿自从认识赵凌云以来,主动代替双胞哥哥薛守仁进宫陪太子读书的日子也越发多了起来,从“隔日”变成了“一周五六日”……几乎日日与赵凌云在冷宫墙头相会。这样的日子度过了三月有余,两人日益稔熟,她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他给她讲自己所学的诗词书画,随之一直聊到了各自的身世、家人、朋友,无所不谈。
不过,赵凌云身陷冷宫并没有什么朋友,于是,他会给她讲些小时候被那些个势利眼的太监、宫女、侍卫欺负的往事和他长大后又如何捉弄那班人的事情来逗趣。
赵凌云发现,薛真卿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在她面前,那些曾经凄惨暗淡得不愿再去触碰的童年记忆,如今竟也能以调笑戏谑的口吻诉说出来,而,有些事情,说出来了便不再郁结于胸、耿耿于怀,心下反倒能够畅快轻松起来。
薛真卿给赵凌云带来了一道光,一道犹如他们初识那日,三月春阳般平和、暖融、充满生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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