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祁阳宫东门,便是宫前广场,紧挨着腾龙大街,沿着大道直走,经过六个岔口、转过两个弯后便是纵横交错的民巷。
与腾龙大街这种官道不同,只有这些远离官道的民间暗巷才能反映出当下西楚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
今夜,上元佳节,又适逢西楚晋王迎娶广元王独女西康郡主,王爵郡主大婚普天同庆的日子,腾龙大街上各坊都张灯结彩,各式花灯映照得整条大街犹如白昼一般。观灯的人们摩肩接踵,多是官宦子弟和所携家眷,衣香鬓影、宝马雕车、花天锦地、笙歌鼎沸……
入夜又飘起的大雪在官道上还未及着地便已消融……这里,一夜鱼龙舞……这里,一派盛世景……
薛真卿觉得自己的落寞与今晚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她避开人群,径自转入了暗巷。
只是差了几条街而已,民巷却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街边的铺子多已经早早上了门板打了烊,有几间更是人去楼空,窗楹都已破败,随西风摇摆,发出一声声“吱呀吱呀”的声响。
“这才几年啊?前有广元王周瞻盘踞西南、拥兵自重,后有太尉陈祁把持中央兵权。太尉为抗衡周思远为首的地方政权,伙同治粟内史,想出各种名目盘剥百姓以充其麾下军资。重赋之下,民不聊生,无奈之中百姓们不得已而选择抛却故土背井离乡……”
“近些年,北迁北魏、南徙南燕的人越发多了,泱泱大西楚这是流失了多少人口啊?”薛真卿心想,“记得这里的民巷曾是西楚最热闹的市集,白日里车马骈阗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茶楼、歌坊里总是座无虚席,各家酒肆不管白天夜里皆一番门庭若市的模样,掌柜的晚上若想要打烊都不得不得赶客人走。而今,却……”
人在深刻悲恸之后往往会迎来身心衰颓,薛真卿也不例外,此刻她有些思维迟滞、感官麻木,掌心的创口和背上的戒尺伤,被寒风一吹本该火辣辣地生疼,但她并不自觉,刚刚在思考些什么,转头她也不记得了。
就这样一步一步漫无目的,麻木地往前走着,在她身后民巷路面的积雪上留下了一行孤零零的脚印。
大雪落在她的肩头,不知走了有多久,融化的雪花渐渐湿透了大氅,融入贴身衣物里,渗进背上的伤口,透骨的寒冷钻心疼痛。
街边只有一间客栈还开着,昏黄灯火,成了这民巷里唯一的光亮。
薛真卿并没有听从哥哥薛伯安的嘱咐早早归家。自幼便是倔强好胜的性子,怎能让家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落魄?她走进客栈,落座欲点上一壶烧酒,只有火辣辣的酒水如尖刀般划过喉咙、烧疼胃肠脏腑,才能让她暂时麻痹赵凌云留给她的心胆俱裂、哀毁骨立。
“要变天了,这位小公子,不要在外游荡,快快回府吧。”邻桌有人同她说话,声音清朗而不失稳重,洋洋盈耳。
她循声望去只见邻桌端坐着三个黑衣短打装扮的男子,头上皆戴着黑色帷帽。腰中各配轻便兵刃。帷帽上有雪花融化留下的水渍。听方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应该也是个年轻人。
薛真卿心下一阵诧异,刚想说什么,店小二便急忙迎了上来,赔着笑脸道:“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对不住您了。”边说边朝着门口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送客。
薛真卿望向邻桌,转头向店小二问道:“客栈打烊了?那他们呢?”
“啊,就是这几位爷今夜包了小店”,店小二继续胁肩陪笑着说:“客官,您看……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下次您来,我给您备一壶好酒。”
薛真卿环顾了下店内,又看了眼邻桌的三个黑衣男子和店小二。这个小二面生得很……
“许是自己许久没来这里,连小二都换人了,难怪看着眼生。”她兀自思索着,重又披上湿漉漉的大氅。
“小公子,夜已深,雪虐风饕,回家记得紧闭门户。”这温文尔雅但又不怒自威的声音还是来自于刚才同她说话的那个黑衣人。
薛真卿对他抱拳施礼,走出了客栈。身后门板迅速被掩上,并传来了落栓的声音。
“笃、笃、笃、哐、哐”打更的更夫从她身边走过。
“二更天了”,薛真卿喃喃自语。
更夫转过弯,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民巷岔道,雪路上只有薛真卿来时的脚印和更夫刚刚留下的足迹。又只剩下形只影单的自己,四下再无他人。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情殇蒙蔽了她平日里的聪颖和机敏。
……
巷子外腾龙大道紧挨的广场上腾起了焰火,在半空炸开朵朵金花,大道上人们的欢呼也隐约可闻,外头的热闹亦如一年前的元夜。薛真卿背对着喧嚣,在大雪里踽踽独行,不让自己回首往事。
薛真卿不记得在这风雪夜里游荡了多久才终于回的家……一到家,她便倒下了,风寒入骨加之情伤噬心,衰颓之下又起了高烧。
昏睡中她听见长姐薛云岫在床畔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声音,可是眼皮好沉,身上又感觉一阵阵彻骨寒冷,一会儿周身又是一阵难熬的灼热,如同坠入冰窖后又被置身于那年的冷宫火海……她怎么也醒转不过来……
就这样意识昏沉、冷汗淋漓地睡死了过去。
“凌云哥哥,快跑,要塌了……”,薛真卿在高烧昏迷之中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年冷宫大火的灼烫,额头曾被燎破的地方也隐隐生疼。
长姐薛云岫寸步不离,时不时就更换打湿的帕子给薛真卿退烧。半喝半撒地给薛真卿喂下了一副风寒药。
薛真卿梦魇了,神智陷入那年的火海里跑不出来,任凭长姐薛云岫在床边一声声呼唤,她醒不过来……只喃喃着:“凌云哥哥,快跑……”就这样在梦里挣扎了半宿。
……
“起来,快醒醒!”薛真卿感觉到一阵粗暴的摇撼,她努力睁开眼只见得豹头环眼的李崇一张大脸近在咫尺,一时间惊出了身冷汗,人也稍稍清醒了些。
“沐德,你怎在此?”薛真卿问,“为何如此狼狈?”
李崇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道:“太尉陈祁反了,勾结南燕,占了祁阳宫。”
“什么?今夜宫中不是晋王大婚吗?什么太尉?什么南燕?”薛真卿于病中梦魇初醒,加之李崇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根本弄不明白在她昏睡的半宿里发生了什么。
薛伯安奔进房来,急忙忙大喊:“马车已经备好,也别收拾了,先上车,出城与父亲一行汇合再说!”
“好!”李崇立即弯腰扶起薛真卿,不由分说地把她背在背上就跑。薛伯安甩脱繁重的礼袍,手握佩剑紧随其后。
马车里长姐薛云岫,正给几个包袱打着结,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扶过薛真卿在车内坐下,连忙为她披上大氅。
“发生了什么?”薛真卿兀自纳闷,有气无力地问着。
薛伯安掀开车帘进来,还未坐定,只听李崇大喝一声:“驾!”,重重一鞭抽在马臀,马匹吃痛,疯也似的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薛府载着太常家眷的两架马车摇摇晃晃颠簸着往城西疾驰。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薛真卿问。
薛伯安平息了下呼吸,答道:“太尉陈祁勾结南燕,于今夜反戈。喜宴之上里应外合突然发难,祁阳宫已被攻占。”
“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真卿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内容,“那,那晋王殿下呢?”
“陈祁和南燕的人并不多,敌寡我众,但对方胜在出其不意,又皆为死士,死伤万余禁卫军才得以劈杀出一条血路,护着皇上、皇子和一干大臣们逃出了祁阳宫。”薛伯安继续答道,“这次晋王和西康郡主大婚,广元王亲率五万亲兵自封地前来参加婚礼,西南军的兵将们受命不进都城屯兵扎营在城西郊外,眼下陛下一行应该已经和广元王城外大军汇合了。有西南大军护送,陛下、殿下们、还有父亲自当平安无恙。”
薛真卿喃喃:“凌云哥哥平安便好。”
“我和伯安本可随着大军自己逃命,却甘冒危险来接你们这些家眷出城,妹子你却只惦记那赵十二,你这心眼也长得忒偏了,气煞我也!”车外李崇的话音裹挟着马蹄声和风声传入了车内。
说罢,李崇又是“驾”地一声吼,鞭着马儿狂奔。
……
马车颠簸,大氅滑落薛真卿的肩头,薛云岫帮她轻轻拢好,忽又转头偷偷抹泪。
薛真卿见状问道:“长姐为何垂泪?”
薛云岫小声哽咽着:“你姐夫一家身陷廷尉囹圄,陈祁勾结南燕攻占了祁阳宫,陛下出城避祸自顾不暇,自然不会理会牢里这班罪臣的生死,不知陈祁他们又会对你老师、你姐夫一家怎样。”
薛伯安:“长姐糊涂了,你已经和离,我们哪儿来的姐夫?你是薛家的女儿不再是章家的儿媳。我们薛家与章太傅一家再无分毫干系。”
“和离并非我本意,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不是为了腹中孩儿,即使是父母之命,当日我也是断不会答应和离的。”薛云岫轻抚小腹,转头暗自垂泪,“夫妻本该同生共死,你姐夫若被牵连含冤受死,我也不会苟活偷生。”
薛真卿自有她自己的心事,轻叹一声,稍稍安慰了一句:“长姐为了未出世的孩儿也该保重身体,忧思无益啊。”
“我知道长姐心中怨恨父亲明哲保身,自始至终没有为太子说过一句话。章太傅受到太子案牵连之时,尚未定罪下狱,父亲便令你火速和离,断了薛章两家的关联,把薛家同太子案的干系摘了个干干净净……父亲此举,看似无情,其实大义啊。”薛守仁道,“父亲担下了世间对他无情无义、明哲保身的骂名,也担下了儿女对他的怨恨……可是,也正是因为父亲此举,才得以把你和章家的骨血保下。”
薛伯安又道:“长姐不信我言,可以仔细回想一下,自你和离之后回家,父亲可曾让你弃了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
薛云岫缓缓摇头:“不曾。”
薛伯安又问:“可曾安排你另嫁他人?”
“不曾。”薛云岫答道。
薛守仁:“父亲只吩咐不可走漏你已怀有章家子嗣的消息,命厨房每天好吃好喝供养你,只愿你平平安安诞下章家骨血。你却自从回家,未曾同父亲说过一句话。伤透了他的心。”
“如今,祸起萧墙,宫中哗变,我们同父亲离散,也不知能否在城西赶上他们汇合西南大军,一同退去广元王的封地避祸。若赶不上,我们这一行只能无兵将护佑,只身去往蜀郡了。这一路又不知会有多少艰难坎坷等着我们,长姐莫再烦恼落泪,忧思频频对前路无用、对胎儿亦无益。”
车内三人各怀心事,便不再言语,只听得车外萧萧风声、得得马蹄和李崇一声高过一声的“驾!驾!”
两个时辰前,晋王婚宴,应广元王之意,这场婚礼除了不可闹洞房外,其余礼数皆效仿民间婚礼习俗,孝钦帝让群臣观礼,并宴群臣于明光殿,如此,这场皇子大婚少了皇家的肃穆多了坊间的热闹。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殿外广场前开始燃放礼花。
一支穿云箭混杂在礼花当中,呼啸着尖锐的音色,冲天而起,在高空炸开一团耀目白光,皇城瞬间恍若白昼。
腾龙大街官道上赏灯的人们无不仰头观望,啧啧称奇。
谁也没有注意到附近纵横交错的昏暗民巷中,数以千计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闪了出来,他们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往祁阳宫进发,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把皇城的四个出口围堵了个水泄不通。部分卫尉治下皇城禁卫军尚未拔出刀来就成了这些黑衣人的剑下亡魂。残余的皇城禁卫军见宫门失守,纷纷鸣金报警、边战边退,退往明光殿那里勤王。
为首的黑衣人对禁卫军大喝:“放弃抵抗,可饶尔等性命。西楚皇帝昏聩,我等乃正义之师,助明君取而代之,重整山河。尔等切勿阻拦挡道。”
明光殿上,以太尉陈祁为首,负责皇宫安保的光禄勋治下御林军们一把扯下礼袍,众军士竟皆配宝刀利剑,陈祁的礼袍之下亦藏有缠腰软刃,猝不及防直取孝钦帝而去。
孝钦帝惊呼:“救驾!救驾!”
广元王周思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反应迅敏,一跃而起,护在皇帝身前大喝:“陈祁老匹夫,你食君俸禄,今日何故无故造反?”说罢,抽出上朝时无需卸下的先皇御赐尚方天罡宝剑,舞出凌厉剑华,以一敌十,竟无人近得身来。
太尉陈萧远呵呵冷笑道:“无故造反?陛下在汝等蛊惑之下,偏听偏信、不思朝政、终日淫乐万机轻!为供其享乐,苛捐杂税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纷纷迁徙他国。如此昏庸不堪,不如另择明君,重建朝廷!”
中郎将李崇随手抡起长柄烛台,连同退进明光殿的卫尉治下禁卫军,与光禄勋的御林军混战到了一处。
“都是袍泽弟兄,何故受人蛊惑兵戎相见?”李崇对着砍杀过来的光禄勋目眦欲裂地大喊道。
陈祁之子陈洞锐则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父亲陈祁伙同光禄勋和自己同窗好友李崇厮杀在一起,怔愣在了原地。
陈祁扔给陈洞锐一柄佩刀,大喝:“吾儿随父杀昏君迎明主!”
李崇趁陈洞锐还未缓过神来,边格挡着光禄勋刺来的长剑,边压低身形,雄躯一顶,将他撞倒在地,喝道:“你爹真狠,造反连你都瞒着。罪不及子女,你今天随我们勤王,日后定为你开脱。”
陈洞锐握着刀,举棋不定,趁此时机,李崇同禁卫军一干人等堪堪杀出一条退路,将孝钦帝、广元王和文武百官引去了后殿。
广元王于乱阵之中,当机立断。指挥众人护驾出西门,另派一干近卫死士去往坤宁宫东暖阁营救晋王和郡主,各自护主退去城西郊外与五万西南大军汇合,一路往他的封地去。先保住性命,而后休养生息,谋定而后动,才可徐徐图之。
坤宁宫东暖阁内,正准备喝合卺酒的赵凌云,听得洞房外边异响,放下酒杯,欲出门看下情况,还未走到门前,便被破门而入的救驾近卫们连同周沂雪一起,簇拥着往城西逃命去也。
明光殿上,为首的黑衣人登上陛台,高举皇帝印玺,正声道:“昏君已逐,放下兵刃!我乃南燕二皇子慕容峤,南燕皇帝印玺在此,见玺如晤君!尔等速速归降,随我恭迎明君、一同改朝换代、革旧立新、重整山河!”
陛台之下,陈祁为首的西楚降臣们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声高呼:“恭迎圣驾!”
西楚靖隆二十一年,上元佳节深夜,西楚变天了,皑皑大雪铺天盖地,待消融,清洗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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