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南疆定远侯府灵堂。
一夜大雨滂沱,此时依旧淋漓。
老侯爷停灵府中已经超过半月,南疆湿热,再不入葬恐棺内尸身腐坏。怎奈,老侯爷生前有遗言——“不击退林邑,不入土为安!”
老侯爷半生戎马、孑然一身、膝下无子,副将此刻代替了老侯爷的孝子贤孙,站在了主家的位置,替老侯爷披麻戴孝接受宾客的吊唁。
慕容成岭、薛真卿、李崇、王猛向老侯爷上完香,被副将请进正堂奉茶。
副将自昨夜秦王偷袭得手回营后,一直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一夜下来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趁着秦王一行来给定远侯上香,忍不住向慕容成岭请教道:“秦王殿下,末将斗胆有一问。”
“请讲。”慕容成岭说道。
“为何殿下昨夜偷袭敌营,毁盐而不是烧粮?”戍边军副将问道,“您既然已经用连弩给他们放了把大火,连着粮草一起烧个干净不是更容易?没了粮草,蛮子自会退兵。”
慕容成岭望向身边的薛真卿,两人相视一笑。慕容成岭微微躬身一揖:“还劳烦薛先生给副将答疑解惑。”
薛真卿昨夜布局时间紧促,除了秦王和李崇,没向戍边军副将事先做任何战略说明,幸而副将是个奉令唯谨的人,虽然心中暗存疑窦但依旧严格依照军令行事。
此刻,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秦王的师爷“薛敬辞”,希望能够解除萦绕心头一整晚的疑惑。
“薛敬辞”这些日子以来,对这个副将的印象甚好,私底下还让李崇设法和他交好,日后若能纳入自己麾下,在南疆也算布下一颗棋子。
于是,薛真卿对副将毫不藏私,有心点拨,仔细说明道:
“南疆气候温暖湿润,林中野果野物甚多,林邑人又擅长野战,烧了他们的粮草,在眼下这个季节其实也根本饿不着他们。”
“而,缺盐倒能任凭七尺儿郎也有气无力。”
“无盐无粮是逼着他们退兵,而无盐但有粮,料他们近日必出沼泽殊死一搏,届时将军尽可酣畅一战,为定远侯报仇雪恨。”
慕容成岭在一旁不住颔首,补充道:
“本王料定,将军也不仅仅满足于让林邑退兵吧。手刃敌将、剿灭犯我疆土之人,让他们再不敢来犯,保我大燕边陲安宁,这才能让老侯爷瞑目、入土为安。”
副将听到为老侯爷报仇雪恨时,不禁捏紧了拳头,红了眼眶。
薛真卿听着,起身向秦王施了一礼,说道:“属下能想到此计,多亏殿下启发。”
“哦?”慕容成岭饶有兴趣地侧首望向薛真卿。
薛真卿答道:
“记得在六诏山,收到李指挥使的军情汇报时,殿下曾和属下说过,林邑这是利用沼泽做掩护,凭借‘地利’将我们大燕骑兵的优势化作了劣势。使得我们寸步难进。”
“于是,我便想到,即便损失‘地利’,我们还能利用‘天时’和‘人和’把他们逼出沼泽。”
“属下少时曾拜奇人为师,诗书兵法以外还学过些天象占星。测得昨夜会有罡风和暴雨。又知李指挥使麾下有善口技者,于是便成此谋。”
“若不出所料,林邑蛮子至多再坚持五日,断然会出沼泽。只要他们走出沼泽,凭借殿下的骑兵和将军的重甲,要取胜林邑简直犹如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
副将听到此处起身向薛真卿抱拳行礼,说道:“全仗先生神机妙算,老侯爷冤仇得雪!请先生先受末将一拜。”
这方副将正要行大礼,外头斥候匆匆来报:“营前发现林邑军细作小队。射杀三人,有一人逃脱。”
李崇提上银枪,掀袍抬脚跨过门槛,健步如飞地出了堂屋,这便就要出府去往戍边军营盘前线。
慕容成岭冲着李崇的背影大声问道:“指挥使何往?”
“自是去捉那逃脱的蛮子细作去。”李崇扯着嗓门回答,头也不回地仍要往外走,被守在门口的丁聪拦了下来。
秦王和“薛敬辞”又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异口同声道:“将计就计。”
李崇被他们两人搞得一头雾水,问道:“还,还有计?”
“这般少的人数偷营,而且似乎派出的并非高手,那便是林邑头领此举意不在擒王,如此,蛮子定有奸计。”慕容成岭说着,转头问向斥候,“何处发现的细作?”
斥候答道:“禀殿下,营边水源附近。”
薛真卿了然一笑,轻摇折扇,对秦王说道:“果然又要故伎重演。”
慕容成岭下令李崇率领守备军回防六诏山驻地,守住那处水源,王猛则负责每日两次以水龙运水至南疆戍边军大营。至于副将,则奉命领着人“装死”,诱出林邑军。
“怎么装?”副将问。
“丁聪,”慕容成岭唤来候在门外的近卫,说道,“你来教。”
丁聪抱拳道:“遵命。”
说罢,便躺倒在地,左右翻滚几下之后,翻着眼白打起了摆子,人事不省。
戍边军副将正要上前去扶,丁聪突然“骨碌碌”一下就站起身,动作比猴还快,拍拍身上的浮灰说道:“就是这样,上次我仔细观察了中毒染了疫病的主子,主子他发病时就是这个模样。”
众人闻言大笑,慕容成岭则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只能对着这个老是拆他台的近卫苦笑着摇头。
……
副将奉命“装死”的第三日,沼泽之后的密林之中,林邑军头领今日愈发觉得手足乏力、头晕目眩、胃疼腹胀。面对属下捕来的肥硕竹鼠也觉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软脚蟹,盐分的严重缺乏正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再过两日,估计连弯刀都要挥不动了。
事不宜迟,三日前,他派出细作,故伎重演,往戍边军营地旁的水源投入了无色无味的疫病毒源。只等大燕军士病倒,准备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拿下这场胶着了月余的战争。
今日探子回报,大燕营地已经病倒了大片,秦王慕容成岭所居中军帐这两日不见他有进出,倒是随军太医出入频繁。
“好!”林邑军头领一声大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大受振奋,使出最后的气力,拔出弯刀,下令,“趁他病,要他命。点兵,出战!”
慕容成岭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龟缩不出的林邑蛮子终于走出了沼泽。
披甲,提剑,上马。大燕军中“疫病发作”的军士们,早已枕戈待发。
阵营之外传来林邑军的喊杀声,虽是缺盐多日已成强弩之末,但困兽犹斗,攻势依旧不乏凌厉。
“冲垮那道重甲兵!”林邑头领高举弯刀,下令冲击。
蛮子兵就如一波又一波拍击堤岸的潮水一般,重重撞上重甲的盾牌。嘶吼着推倒重甲。
有人虎口震裂,有人撞折了臂骨,有人胸骨错位刺破肺脏口吐血沫,但依旧有蛮子兵悍不畏死地顶上前去接连撞击盾墙。
血肉之躯怎会不知疼痛?但林邑蛮子此刻却似不知疼痛一般,一次次以肉身撞击重甲盾墙。
支撑他们的是发起总攻之前,头领说过的一番话,他说:
“大燕军中疫病肆虐,今朝只要打开戍边军重甲营防缺口,胜利便唾手可得。到时候,长驱直入一路杀进城去,盐、粮、马匹、耕地、钱财、女人……都是我们的!”
这番话就如给林邑兵士灌下了一剂猛药。此番个个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打开营防。
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林邑国贫、人丑,他们觊觎大燕的财富和美人已经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
第一层重甲盾墙终于应声垮塌。第二层亦正摇摇欲坠。
此刻,在林邑的强攻之下,大燕南疆戍边军阵前盾墙轰然全开,眼见胜利就在眼前。
可是,蛮子兵的嘶吼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只见盾墙之后,本该躺倒一片的大燕平南军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队列齐整。
将士银甲生辉,飒爽威武;战马鼻息浑重,蓄势待发。
抱雪胭脂也已等候多时,在南国的青天白日之下,随着主人的一声号令,撒开四蹄疾奔,往杀到阵前的林邑军冲去,留下火红虚影,如逐风烈火。
身后的大燕平南军将士们也开始一齐冲杀,战鼓雷雷吼声震天,战马蹄声沉沉,犹如闷雷滚滚,激起沙场上泥土四溅烟尘飞扬。
林邑军本就缺盐无力,方才撞塌两道重甲盾墙的时候又耗费了好些气力,全靠胸中一口气、脑中一份念想吊着劲头。如今,见到毫发无伤的平南军轻骑,瞬间泄劲气馁,萌生退意,乱了阵脚。在秦王平南军的冲击之下不堪一击。
马蹄激起的黑泥渐渐染上了殷红……
“不许退!杀秦王!”林邑头领厉声大喊。声音却被战鼓声、马蹄声和厮杀之声湮没。
败局已定,毫无回旋的余地。头领一把扯过近前的林邑兵卒当作肉盾挡在身后,狼狈不堪地跑回了沼泽地。
秦王领兵追击而出。
薛真卿得到“秦王追敌去往沼泽”的通报后,抬头看了看日头,遽然合上了折扇,大喊一声:“不好!”。
来不及向副将说清去向,薛真卿翻身上马就往沼泽地追赶慕容成岭而去。
南疆今日皓日当空,湿气厚重,闷热无风,昆虫低飞,连空气中都透着黏腻粘稠。
这样的天气沼泽地最容易生出雾瘴。
日头一烤沼泽内瘴气升腾,加之无风,生出的瘴气凝聚成雾挥散不开,若不做防备,吸入瘴气轻则昏迷,重则丧命!
“秦王万万不能死!”薛真卿策马疾奔,在谁看来都是救主心切的忠心臣子。
越靠近沼泽,慕容成岭越觉雾气厚重,眼前的迷雾浓得化不开,离开一臂之外连同袍的五官都看不清。
入到此间诡异地,纵使是抱雪胭脂这样百年难遇的良驹也不敢疾奔。停在雾气里,止步不前,不安地打着鼻嘶,前蹄刨地。
慕容成岭下马,领着队里善追踪擒拿的几人深入雾中。
等薛真卿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留在迷雾外围的军士告诉“他”,秦王殿下已经深入沼泽一炷香有余。
薛真卿拿出随身带来的药丸让军士们服下,又让大家以巾帕覆住口鼻。等不及风起,这便领人深入沼泽寻找秦王慕容成岭。
“殿下!殿下!”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雾中探寻。
不久便发现,这里除了他们的呼唤声,沼泽里别无他声,一旦他们停下呼喊屏息凝神,四周便是一片透着诡异的寂静。
一炷香前潜入沼泽追捕林邑军头领的数人似被这迷雾吞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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