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薛太常的三进小院。
院里的梧桐依旧还没有发芽抽枝,晚风卷着瑟瑟寒意拂过没有生机的树梢,寂寥空庭仿佛把春藏在了一派萧索凋敝之下。
赵凌云一刻也不耽搁,带着闻喜公公趁着夜色潜入了薛太常的小院里。
薛太常自上次中风以后,故意经常称病不出,赵凌云登基以后,更是经常告假。难得上朝也需要赵凌云赐座才能坚持挺下一场早朝。朝上商议政事,他也经常会出现说了下一句忘记上一句的情况。
广元王周瞻常在背后嗤笑:
“什么‘惊才风逸、慷慨激昂章太傅;四亭八当、稳若磐石薛太常。’到头来,一个叛国投靠大燕。”
“一个身子不成了,现如今脑子也不行了。”
就此,彻底放松了对薛太常的监视,撤了布在三进小院的眼线,这一来倒方便了赵凌云和闻喜公公他们。
春寒料峭时节,这夜,薛太常已经早早歇下。见到赵凌云突然来访便知有大事相商,披衣趿鞋就来了堂屋。
赵凌云私下相见薛太常,免了一切礼数,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道:
“薛大人,我想到解决钱粮的办法了。”
“哦!还请陛下细讲。”薛太常一扫脸上的病气,目光炯炯地应道。
赵凌云开门见山:
“我打算在西楚发行大钱。这种大额钱币可以叫作楚千币。”
“一枚楚千币值现下流通的百圆钱十个,其含铜量可以是一枚百圆钱的两倍。如此,在两者价值相同的情况下,楚千币的含铜量只有同等价值的百圆钱的五分之一。”
薛太常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果断说道:
“陛下,这恐怕有些不妥,这种大钱虽然的确能从西楚民间把百圆钱币从百姓手中给套出来,把铜铁掌握在朝廷手里,但是,大钱在普通百姓的手上花不出去,市场不承认,就怕到时候怨声载道、民怨沸腾……”
“陛下,往事可追、青史可鉴,大秦、北魏也曾发行过类似大钱,盘剥完百姓不出几年,甚至几个月,就天怒人怨轰然倒台。北魏当时能撑上三年五载已经是北魏百姓对拓跋一族朝廷公信力的最高信赖了。”
“恕老臣直言,陛下,您用发行楚千币这种大钱来填补空虚国库,无异于饮鸩止渴。”
文嘉帝赵凌云轻笑,薄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
“薛太常,您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我打算要用楚千币这种大钱去套含铜量更高的百圆钱。”
“但我只套西楚富绅财主、豪强士族手里的百圆钱,民间的大量百圆钱囤积在他们手里,谁有钱我就刮谁的钱,但从没打算让楚千币在西楚贫苦百姓间进行流通。”
“刮完西楚境内豪强士族的钱,之后,我要让大燕也开始流通楚千币!用楚千币去套大燕的百圆钱、套他们境内的铜铁。”
薛太常没有立刻作答,只低头捻着胡须,蹙眉思索良久。
此间,闻喜公公却忍不住开了腔:
“大燕皇帝慕容煜又不是傻子,在西楚民间都流通不起来的大钱楚千币,凭什么让大燕收?”
“凭我西楚要用楚千币!”赵凌云笃定地答道,“所以,大燕也必须跟着用。”
薛太常缓缓摇头,幽幽说道:
“陛下,咱们先说西楚境内,这些富绅士族的钱并不好刮,要让他们改用楚千币,万一大钱流通不起来,亦或官市破产,这些大族就需要平白无故承担损失。没有朝廷作保,分担风险,他们决不会乖乖交出百圆钱换取楚千币。”
赵凌云颔首,说道:
“的确如太常所言。其实民间用百圆钱这种小钱,用的是小钱背后铸造其所用铜铁。百圆钱所含铜铁的量高,只要铜铁的价值不变,大家就能用得安心。”
“反之,楚千币大钱的含铜铁量少,大家用的就不再是其所含铜铁的价值,我们必须找到另一件东西能与楚千币这种大钱绑定,锚定楚千币的价值,只要那种东西的价值不变,楚千币的价值就不会变。用的人就会安心。”
“今天我深夜来访,惊扰老大人休息,就是想找您商量,绑定大钱锚定楚千币价值的物件用什么比较合适。”
”我想用盐铁。”赵凌云继续说道,“我们西楚蜀地多井盐,多铁矿,这些可以和大燕进行贸易流通。用盐铁锚定大钱楚千币的价值,太常觉得如何?”
薛太常起身踱步,沉吟良久,回首对赵凌云叹息着说道:“陛下的法子是好法子。可是,用盐铁锚定楚千币的价值,不妥。”
“大燕东南沿海,自有盐场,当年大燕还是南燕的时候,盐就把持在氏族门阀的手里,走私蔚然成风。”
“有走私,价值就有浮动,有浮动,楚千币就不会被市场接受。”
闻喜公公眉头紧蹙问道:“如今我们西楚民困国虚,还有什么能比盐铁锚定新发行的大钱价值还好使的?”
“嗯,即使如太常所言,此番用盐使计借不上力”,赵凌云低声喃喃自语道,“这盐啊,迟早还是可以有文章可作的……”
堂屋内陷入了沉默。刚看到一线的天光似又被云翳遮盖……
“得找唯西楚独有的物件。”薛太常边踱步边低声嘀咕。
闻喜公公脑中灵光一现,说道:“公输先生发明的物件足够稀罕,也只有我们西楚独有。”
“不行!”这回是赵凌云和薛太常异口同声做了否决。
赵凌云解释道:
“公输先生的发明虽然精巧,但苦在无法量产,都是孤品。其量远远不够支撑起楚千币的流通。”
薛太常又抽丝剥茧的分析道:
“锚定楚千币价值的物件得满足四个条件。”
“第一,西楚独有;第二,有足够的量;第三,世间有名;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必须得是西楚朝廷能够把控得住的物件,它只能在官市流通。”
赵凌云忖思再三搜肠刮肚,忽一抬头,看见闻喜公公所穿的锦袍,禁不住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指着闻喜公公,说道:“我们仨今天可真是灯下黑了。”
闻喜公公被赵凌云笑得莫名其妙,满脸狐疑。
薛太常顺着赵凌云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豁然开朗,会心一笑,取了桌上的纸笔递给赵凌云,两人同时写下自己想到的东西。
须臾后,各自搁笔,摊开宣纸,并列铺陈桌上,只见两人都用自己绝好的字写下了——“蜀锦”二字。
天下蚕衣,蜀锦为最!
赵凌云笑道:
“西楚的士大夫们原本就有穿蜀锦的习惯,大燕历代皇帝都在推行汉化,汉化第一步躲不过推行周礼。”
“礼仪之邦在衣着上的要求自然不会低。”
“蜀锦,在历朝历代、各国各地,不仅是衣着需求,也是彰显身份的象征。”
“大燕、西楚、北魏,从氏族到富商、从权贵到豪绅无不追捧蜀锦。”
“穿着用蜀锦,装饰用蜀锦……蜀锦早已悄然成风。需求量极大。”
“如今,我们还能让蜀锦的价值再抬一抬!”
“只要让蜀锦一锦难求、人们对蜀锦望穿秋水,其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薛太常抚掌附和道:
“对,先把西楚蜀锦全部收归官营。然后宣布蜀锦交易从此统一只能用楚千币。”
“大燕要买蜀锦,也只能用楚千币!”
“楚千币大燕没有,没关系,盟国嘛,我们帮他,我们用楚千币问大燕买粮!”
闻喜公公也恍然大悟,不停击掌说道:
“哈,如此不怕大燕不用大钱楚千币。”
“他们或许还美滋滋地觉得占了大便宜,这么好的蜀锦用含铜铁量就这点儿的楚千币就能买到,他们不仅会用楚千币,而且还会用得十分欢脱!”
“大燕又大兴与外邦互市通商,边境上多是商贾往来贸易,如此,经年累月,大燕境内的百圆钱就会大量流入我们西楚,这样,咱们的铜铁会有多少?能打多少楚千币?又能造多少兵器?不可计数啊!”
“陛下和薛太常真是卧龙再世、文殊临凡!”
“而且”,薛太常也笑着补充说道,“一旦楚千币在大燕境内大范围流通起来,他们在邦交上就会对我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闻喜公公问道:“这又是为何?”
薛太常:“因为,一旦和我们西楚翻脸,大燕境内的楚千币全部作废,大燕百姓的损失,且看大燕朝廷如何收拾。”
赵凌云敛了笑容,正襟危坐,说道:
“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拟旨,明日宣布,重新设立‘锦官’一职,把民间蜀锦全部收归官营,今后蜀锦只能出现在官市之中!”
“再木鸢传信庐阳听澜阁和流觞院两处,让他们帮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抬高蜀锦在大燕民间的地位、需求量,造成‘一锦难求’的局面。”
“至于,如何渲染、造势、推广,我想难不倒霓澈小姨和乔洛霖博士。”
“不过……”,薛太常心念电转间想到一个问题,提醒赵凌云道,“广元王周瞻尚未除去,他仍是实际意义上的摄政王。”
“陛下需得考虑到,在颁布这道圣旨之前,如何稳住广元王,能让他不从中作梗,既推行这条政令,又不怀疑陛下背后的盘算。使西楚全国上下一心,这条圣旨,必须——‘令则行、禁则止!’如百体之从心!”
赵凌云转念一想,已是胸有成算,他向薛太常长揖行礼道:“多谢薛太常提醒。”
第二日,锦华宫韶安殿上,一道圣旨颁布了三条政令。
一为:“楚千币的铸造、发行”。
二是:“增设‘锦官’一职,收归所有蜀锦入官营,今后所有蜀锦贸易流通只能在官市”。
其三:“国内铜铁矿的开采皆需事先得到朝廷授权允许,令行禁止私采铜铁,由广元王监管”。
赵凌云已经对广元王豢养突厥私兵的事情有十足的把握。
不论他豢养突厥私兵出于什么目的,要养活这么多人,开销自然庞大,监管铜铁矿的开采是件肥得流油的美差,自然对得上广元王的胃口。
同时,将这般貌似可以影响国库收入的事情交于广元王监管,也彰显了文嘉帝赵凌云对亚父周瞻的信任。
只消上朝前知会广元王,“会有这三条政令,这道圣旨的目的在于铜铁资源”,其他无需多费口舌,凭借广元王的头脑自然明白这是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其目的在于——充盈国库。
虽然,赵凌云和广元王周瞻的终极目的各不相同,但在“强国、复国”一事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西楚复国”是他俩实现各自目标的必由之路。
如此,广元王自然会对这三条于公于私都有益的政令颁布甘之若饴,然后忙于从铜铁矿开采监管一任上进行敛财。
如此,也足够再稳住周瞻老贼一段时日了……
放飞走两只木鸢,颁布完三道政令,赵凌云只等十五,暗访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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