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成岭看见三更归来的薛真卿……
薛真卿看见深夜徘徊于自己院门前的慕容成岭……
两人皆是一刻怔愣。
夜猫子躲在茂密树冠之中,“咕咕、咕咕”啼叫两声,打破了这一刻岑寂里透着的尴尬。
“薛姑娘深夜何往?”慕容成岭开口问道。
薛真卿愣神俄顷,回答:“屋中暑热,夜不成寐,出府走走。”
这是个拙劣的理由……慕容成岭凝望薛真卿的双眼,勾了勾嘴角轻笑,不再追问,只道一声:
“薛姑娘身子还未痊愈,今后夜里外出,须得带上随从。”
薛真卿冲慕容成岭福了福,随即也反问道:“殿下深夜不眠,到民女院中是有什么要事吗?”
她故意将“民女”二字咬字很重,言下之意,男女授受不清,深夜到访于礼不合。
“无他,”慕容成岭笑了笑,“和姑娘一样深夜难寐,出来走走,正巧走过姑娘院前,恰逢姑娘夜归。”
薛真卿还想再辩解什么,院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赵璃俐探出头来,见到秦王慕容成岭在院门前,吃了一惊,然后赶忙行了个礼,又扭头向薛真卿说道:
“姐姐凉快些了吗?这回能睡了吧?大半夜叫我替你留门,姐姐失眠害得我也不能睡。”说着,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慕容成岭抱拳:“姑娘们早些歇息,在下就不打扰了。”
看着秦王走远的背影,薛真卿跨进小院掩上门,靠在门扉上,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吓死我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在院子门口撞见秦王。”
赵璃俐也拍着心口,小声说道:“谁说不是呢!多亏我反应快,听见你俩的声音后赶紧披衣开门替你解了围,不然,若秦王再追问几句,看你怎么圆谎。”
“姐姐见着章太傅了?”赵璃俐话锋一转问道,“他愿意帮我们吗?”
“当然,”薛真卿点点头,“只要是有骨气的西楚文人都愿为复国效力,何况是章太傅这样有着‘誓死不为大燕臣,不食大燕俸禄’气节的西楚股肱。”
……
翌日清晨。
“今天差人往薛姑娘的院子里送些冰,”慕容成岭吩咐丁聪道,“今日起,你替我盯着薛姑娘的院子,悄悄跟着她就行。”
丁聪嘴里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问:
“主子,怎么忽然要我跟着薛、薛先生?”
丁聪虽然也知道了薛真卿是女儿身的事,但还是习惯称呼她为“薛先生”,只怕私下叫惯了“姑娘”或者“小姐”,今后在人前也会脱口而出,说漏了馅儿。
“没什么,”慕容成岭自己动手系着朝服的腰带,淡淡回答,“薛姑娘似乎患有梦行症,怕她有意外,你悄悄暗中跟着就行,别惊动了她,有任何异动即刻禀报于我。”
丁聪领命,又问:“主子,今年酷暑,冰块可是宫里的皇上和太子才用得上的,咱们府里皇上赏的也不多,恐怕匀不出薛先生院子里的用度。”
“那就用皇上赐给我的那份。”慕容成岭不假思索地答完,就准备出门上朝去。
丁聪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紧跟着他的主子就要一同出去。
慕容成岭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我干嘛?刚说过,让你替我守着那人去。日夜跟着、时刻盯着。”
“哦”,丁聪应了一声,不解地小声嘟哝了句,“梦行症白日里也发病吗?还要日夜跟着?”
于是,这日起,薛真卿院子里的树上、檐上悄悄多了丁聪这个甩不脱的“小尾巴”。
……
这日,明光殿上的早朝朝议,大燕皇帝慕容煜同意了慕容成岭次月启程去临安钱塘一带公干办差,继续指挥围垦滩涂的请求。
并接受了林邑国使臣送来的降书,决定按照前些日子和慕容成岭私下商议好的策略那样,接受降书后放归林邑药师范文觉,并暗中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就算挖地三尺也誓要将大燕朝中勾结林邑蛮子的人给揪出来。
大燕朝中,一张天罗地网正悄悄张开。
……
在慕容成岭去临安赴外任之前,他还有件大事要做——章太傅终于答应,除了私授学生之外,也愿意开坛为大燕境内的读书人公开讲学了。
章太傅即将为大燕境内学子开坛讲学的消息不胫而行,传遍了整个大燕,得到消息的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庐阳,一时间,整座庐阳城变得车填马隘,盛况尤甚乔洛霖听澜阁开阁和鉴空大师在法通寺讲经的那两回。
庐阳乃至紧邻庐阳的城里,鳞次栉比的客栈住满了前来庐阳“朝圣”的汉人学子。
见到庐阳城里这种空前绝后的盛况,有人欢喜有人忧。
太子慕容恒峰是反对章载道开坛讲学的第一人,但在两次上奏未果之后,六王爷便让他别再上谏,以防触及皇上的逆鳞为皇上所不喜。
“太子殿下,莫急莫恼。”六王爷慕容烨呵呵笑着对气急败坏的太子说道,“不如利用这次章载道开坛讲学的机会,制造点‘事故’。”
“然后,让司天监找准时机,给皇上吹风,让陛下觉察汉化对我鲜卑一族来讲是忘本,这次的事故乃是祖上降下的警告,让陛下能够暂缓推行大燕全面汉化的速度,也未尝不是一个因祸得福的机会。”
这是“薛敬辞”这个被他们埋在秦王府里的“暗桩”私底下给他们支的阴招。
薛真卿在给六王爷和太子支招的时候,其实曾经有过犹豫……
她同赵凌云木鸢传信商量妥当,想利用章载道开坛讲学的机会,趁人多混乱生出踩踏事故,然后制造传言,把踩踏事故说成是大燕朝内那些反对汉化的氏族们为了阻止大燕推行汉化政策,故意制造的事故。
再加上章载道在讲学时通过讲述“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典故,影射大燕乃是异族,激起汉人文人学士们的民族自尊和爱国之情。
如此,两者效果相乘,定能在大燕点燃西楚复国的星星之火。
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可以燎原。
可是,在章载道开坛讲学时制造踩踏事故,既然是事故便定然会出现伤亡,难免会累及无辜……所以,薛真卿曾经难以下定决心,踌躇不前过……
但是,赵凌云告诉她,“要复国难免要有代价,这其实是场战争,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我们能做到,便是尽力减少伤亡,和对牺牲者遗属尽最大努力的照拂。”
从而,此间才有了“薛敬辞”给六王爷和太子支的那个损招。
……
章太傅开坛讲学的日子如期到来,祁阳宫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延伸进了附近的民巷。
就连沿途临街的酒肆、茶楼甚至商铺里面也皆是人满为患。
太子慕容恒峰从练武场归来,背着他的轩辕弓坐进了流觞院二楼面对广场的平台上。
自从去年冬至夜,紫宸殿家宴救驾比秦王棋差一着之后,他在六王爷慕容烨的劝导之下又开始勤于练武,每日除了上朝以外,都会去练武场,今日也不例外。
业精于勤荒于嬉,太子的勤勉让皇上慕容煜对他有所改观,这段时间没再动过废长立幼的念头。
广场上讲坛四周架起了铜吼,这让章载道讲学的声音能够扩音于十里之外,让今日到场的文人学子都能闻道。
秦王慕容成岭带着儒生装扮的“薛敬辞”、赵璃俐和丁聪坐进与流觞院隔街相望的酒楼紫气阁二楼转角上的雅间。开了西面的窗,恰巧能望见流觞院平台上的太子和六王爷。而透过面北的窗户则能看清讲坛所设的广场。
时辰将至,讲坛四周围上了一排禁军,防止有人擅入讲坛。
在章太傅正式开坛讲学前,皇帝慕容煜身边的大太监高公公率先登上了讲坛,这是高公公救驾重伤之后,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颁布了一道皇帝圣旨,圣旨里说,今年将会加开恩科,不拘一格为大燕朝堂选取人才。在场的学子无不为之振奋。也有人小声议论:“隔壁西楚去年就开恩科了,今年还会再加开一轮。”
这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埋头苦读,谁没有一颗入仕之心?谁不希望有“出头之日、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亦或,成为“江山社稷的脊梁、黎民百姓的依仗”留名青史。
于是,闻言,有人纷纷表示要去蜀郡试试,自己也是汉人,也曾是西楚的读书人。
……
章载道终于在众人的翘首盼望中,“千呼万唤始出来”。
今天的章太傅和薛真卿印象里的老师有些不一样。
章载道作为天下鸿儒硕学第一人,恪守周礼,对自己的外在形象也向来重视,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较之往常似乎有些“隆重”过头,仿佛就要去赴一场觥筹交错、高朋满座的盛宴,去见一些非常重要的人。
今天这场讲学,不讲四书五经、经史子集,章载道破天荒地给大家讲故事:
讲“践行责任九死不悔!”
“像李牧固守雁门郡;像耿恭十三勇士归玉门;像安西军死守龟兹满城白发……”
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
“如蒙恬过黄河、占阳山、断山脉、填深谷,绵延长城一千八百里……”
“如卫青龙城飞将,远征边陲背水一战,大战未开自损三千,依然固守昼夜,于黄沙漫天中漠北决战,歼灭匈奴三万有余……”
“如霍去病平叛乱、稳河西,铁蹄踏遍狼居胥、兵锋直逼至瀚海,远退匈奴、平定漠南……”
……
此时,讲学接近尾声,天幕逐渐低沉起来,一场风雨欲来。
……
章载道讲的故事,听得众人群情激奋、热血沸腾,中华民族不远的历史上曾有个朝代叫做“汉”,祂亦是一个民族永恒的名字、一个民族深远的精神符号!
夏日的暴雨即将轰隆落下,而讲坛下的文人学士们骨子里的那点热血和傲气却被章载道点燃了。没有人想要离场躲雨。
为了章载道的开坛讲学,司天监奉命看过日子,说今天会是个晴天。
可是,此刻却是雨云翻滚,黑压压地垂在人们头上、压在人们心口,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秦王皱了皱眉头,他看看天色,希望这场蓄积在铅色云层里的瓢泼大雨早点落下,下雨了就能顺理成章提前结束这场已经失控的讲学。
流觞院二楼平台上的太子更是冲冠一怒,拍案而起,震落桌案上的茶壶水杯,晶莹白瓷碎了一地,狼藉一片……
六王爷拉着他坐下,劝慰道:
“章老头说的都是匈奴,太子殿下此刻如此震怒,岂不是将堂堂大燕等同于匈奴,承认咱们鲜卑是蛮荒外族?坐下,坐下,且听后文……也,静观好戏。”慕容烨天生的弯弯笑眼里精光一现。
……
开坛讲学之前一周,章载道在广场上设立了“问箱”,任何人都可将自己的问题写在纸上,可署名也可匿名投入“问箱”之中,“问箱”设有机关,写着问题的纸张一旦投入便不可再取出。
按照计划,章载道会在今日讲学的最后,当场打开“问箱”,从问题中随意抽取,然后作答。
起风了。
平地起罡风。
听远处闷雷隆隆,讲学终于到了今日最后的问答环节,禁军叩开机关,“问箱”中的纸张在风中如雪片般洒落讲坛一地,又被狂风卷起纷纷扬扬。
章载道随手拈起一张,大声诵读出上面的问题:
“章太傅既为西楚先太子太傅,如今西楚太子冤死,佞臣弄权,半壁江山落入外族之手,请问章太傅作何感想,为何能苟安庐阳食大燕俸禄?”
刹那间,电火行空,雷霆万钧。
人群里突然爆发一阵骚动……章载道缓缓起身,站直身体,往先前太阳消失的方向,也是西楚蜀郡的方向深深一揖,这一拜是拜别西楚故人、拜别故国,他即将踏上追寻先太子的路途。
黄泉路长,师徒相扶才不至于伶仃孤苦……
雨,落下,滂沱瓢泼,涤荡山河。
待章载道再抬起头时已是失声哽咽,泪沾衣襟。
他挺直身子站在大雨里,大燕禁锢了他的脚步让他走不出大燕国境,但囚禁不住他胸中的澎湃热血,今日,这腔热血已经决堤!怒火已经燎原!他要在这场大雨里改天换地,要燃起西楚复国的火焰。
他在雨里转身,望向紫气阁里的薛真卿,泪雨相交但目光坚定,他字字铿锵裂石流云,声音冲破雨幕: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人群在暴雨中涌动,不知是谁高呼一声:
“还我河山!!!”
黑压压的人群瞬时犹如水溅滚油。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夹杂着隆隆惊雷,此起彼伏。
秦王慕容成岭回身对丁聪喊道:
“快!下去把人拉走!带去秦王府藏起来!”
“快去!”薛真卿在宽袖中捏紧了拳头,也大声喝道。
丁聪领命,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另一边,流觞院二楼平台上,太子慕容恒峰握着他的轩辕弓,已经走到平台最靠近广场的一角,搭箭张弓。
箭矢呼啸,穿过雨幕,雨珠迸裂。
箭镞直直刺入章载道的心口。
老太傅血溅雨中,踉跄仰天倒地,望着铅灰天空,喃喃道: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裂缺霹雳,惊雷炸响。此刻,薛真卿的所有的故作镇定都被撕成了碎片,她扶着窗棂高喊一声:“老师!”随之眼前一黑,倒在了慕容成岭的怀里。
电闪雷鸣,今天大燕的天空被章载道撕开了口子,滂沱暴雨倾泻而下,誓要冲垮大燕广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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