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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袍子 > 第九章 忧郁兄弟(2)
那摄影师毫无同情之心,对落水的模特露出厌恶的表情。看她还坐在地上,就叽里呱啦地骂起来。
我对身边的兄弟说:“他是日本人,说的日本话。”
“那,她们为什么要听他的?这个坏蛋。”
“这样吧,我们用中国话骂骂他,好不好?”
兄弟说:“我不会骂人。”
“可他骂你姐姐了啊!”
兄弟的脸涨红了。
我说了“预备——起!”
兄弟和我就大声喊起来:“小日本,滚回去!打倒你,日本鬼!”
摄影师大概猜测到我们喊的话和他有关,又冲其中一个模特叽哩哇啦喊起来。那个模特走过来说:“小朋友,我是龟谷子先生的助理,你们可不要对他无理哦!”
兄弟大声说:“他是什么人?是不是来侵略我们的?”
“不是啦不是啦,他是艺术家,是我们公司高薪请的摄影师哦,他是拿时薪的,他的时间很宝贵的哦!”
我们看见模特们在树下拉起一张布来,掩护着红T恤换衣服。当她把半干的头发挽在头上,从遮挡的布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兄弟,她像那个跳艺术体操的吕远洋。
兄弟固执地说:“她是我姐姐,我要她做我姐姐。”
“她像吗?我觉得不像。”
“就像!”他固执地说,并要我去告诉她。
我走过去,给她说。她不回答,从手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塞给我。
我不要。
“嫌少?”
“帮我个忙,”我指那摄影师,“我想借他的手机打个电话。”
她说:“不行啊,他脾气不好,我们都不敢借的。很急吗?我们要去虎门拍几条有阳光、海水、虎门大桥的广告,到了虎门,姐姐带你去打公话吧。”
我很高兴。虎门,那可是珠江口的东岸。爷爷教我读过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站在虎门,或许就可以看见零丁洋了。还有虎门销烟,电影上的滚滚浓烟,是不是那里烧出来的?
摄影师更加烦躁起来。他一招手,模特们就得立即上车,司机就得立刻开车,就得立刻到虎门,就得立即开拍。哪一环没扣上,他就要骂娘。
远洋姐姐把我们藏在车后箱的道具堆里,用一条大裙子盖住,不能给摄影师看见。
37
我们很快到了虎门。转过身,就看见广场上一只巨大的被掰断了的烟枪。
远洋姐姐又换衣服,在拍广告了。我们远远地看她们,真美!
拍了一阵,她笑吟吟地向我们走来,像电视上的人一样,美得我都晕了。
“远洋姐姐。”
“为什么叫我远洋姐姐?”
“哦,我的兄弟想请你当他的姐姐。”
“没问题啊。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兄弟抢先开口:“我们想和你在一起。”
“一看就是忒聪明的孩子。可是,老板不许的。姐姐和人家签了约,得工作。”
“那,我们还能见到你吗?”
“或许吧。世界很大,也很小。你会找公话吗?”
“会。我想要你的一样东西,可以吗?”
“什么东西?”
“小镜子。”
“男孩子,要它干吗?”
我尴尴尬尬地告诉她:“我……我最近变得很厉害,我担心,爸爸会认不出我了。”
她弯腰,伸出长长的手臂揽过我们,分别在我们的额头上吻一下,低声说:“如果要回广州,广场那边的车站上有车。来,都把钱拿好,可以买车票,买水和面包。”
“姐姐,我想跟你走!”兄弟恳求道。
“老天保佑没家的孩子!老天保佑没家的孩子!”她再次向我们俯下身来。
她的脸颊靠近我时,带来小小的风,一直吹在我右边的太阳穴上。她那一吻,略带哽咽的低声耳语,让我鼻子发酸,眼睛里起雾。
我跑上街头,东张西望,找到了磁卡电话,急忙向它奔去。这种电话拨110、120、119都是免费的。我拨通了110。
“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要报警。”
“你请说。”
“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有七个小朋友。他们被人强迫偷东西。”
“三元里?”
“对不起,应该是广州的三元里。”
“哦?我替你转广州110。”
“不用,阿姨,你直接告诉他们吧。广州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七个小朋友被人控制,长期强迫他们偷东西,如果逃跑就会被挑脚筋。”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同时,我也感觉到电话那边,那阿姨的气息一下子屏住了!
真抱歉!我记住了雅克和阿黄,别的那五个孩子,我不但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模样,我也很难清晰地区别开,他们都差不多大,都是一样眉清目秀但瘦巴巴的,时刻躲闪着的样子。
“你一定转告警察救他们。要在天刚亮的时候去,就能抓住那个黄头发的坏蛋。”
“小朋友,谢谢你!你报告了一个很重大、很重要的线索。还有别的情况补充吗?能给我们讲一讲你的情况吗?你的位置?名字和联系方式?”
“我再说一遍:广州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七个小朋友,请一定救他们!”
我全身好像被注入电流一样,想奔跑,想大声唱歌,喊叫。
接下来,该正义出场了!金毛鼠将会被一只有力的脚踢翻在地,像狐狸一样卷起身体,缩成一团……然后,雅克带领高矮不齐的孩子们,从黑暗中走出来。他们一定会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整齐、自豪地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希望他们一定不要忘记,这可是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曾经把这个情景,反复排练很多次了。整个过程先是像警匪片,快节奏。然后又像音乐剧,主要角色在舞台上的滞留,起码得有一首歌的时间。
我希望自己就在那儿,当他们列队行走的时候,我将唱一大段咏叹调,把金毛鼠狠狠挖苦一通……
令小孩子最最难受的事情就是:他可以安排一出戏,却安排不了自己的命运。命运才是最厉害的家伙,它安排我们每个人,安排大家。
命运安排,我不能出现在台上。但雅克他们会知道,我是最重要的那个,是那个举报者,导演者。
想到这个,我还是感到欣慰。雅克,阿黄,你们好好表现啊,我其实就在台下,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心甘情愿,偷偷地欣赏你们!
38
我像风一样旋转着,来到海边广场。
就那么片刻,远洋姐姐和她的队友们已经不见了,黑黑的流浪孩子也不见了。
我茫然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刚才她们拍片的地方。
十分钟前,霓裳丽影,那么多漂亮的东西让过路人眼花缭乱,相机咔咔响,道具摆得满地,兄弟安静而忠诚,注视着远洋姐姐。转眼,像被一阵风刮过,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好像她们从没到过这里,刚才的事情,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失落,孤独,让我变傻,呆呆地站在风中。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偶尔投来一瞥,又匆匆走开,那么陌生,变化无常。
我难过地想:是不是,以后的人生路途中,都像现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总会交错而过?刚才还是那么美丽的人,美丽的笑,愉快的心情,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表情,一小阵芳香的气息,一句脆弱的祝福……你永远留不住什么,也无法和那些你喜欢的、给你带来了温馨感觉的人长久厮守。所有曾经那么清晰、洁净的画面,悦耳的声音,在你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停止和消失了,像一幕电影,就在那灰灰的天幕上抹过去了……
正当我浑身无力,沉默寡言地,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拉我的书包。转身一看,是兄弟!我抓住他的手,差点哭出声来。
兄弟有了一个很妙的想法,指给我看前面一群戴黄色太阳帽的游客。
我们手拉手向他们跑去。
这是一群来自台湾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行动拖拉,互相唧唧咕咕讲小话,不时要停下来,往嘴里塞零食或者营养胶囊。
导游是个清秀的大男孩,他一直在忍耐。他要举着小旗帜呼喊,又要解决掉队老太太的问题,还要抢在队伍抵达之前,和景点的门卫、导游交涉。我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可以帮忙。他稍犹豫,就把黄色三角旗给我,由我招呼大家集中,他则去忙别的事情。我把小黄旗高高举起,老人们慢慢向前靠拢之后,他点清了人数,然后大家一一进入景点。
在威远炮台,我和兄弟都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大海,既兴奋又茫然。那些锈迹斑斑的大炮,一根根大铁管子,非常笨拙,一直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搁一百六十多年了。十九世纪的中国海军,就是靠它来抵抗侵略者,实在不可思议。到了海战博物馆,那些清兵使用的兵器,就更加简陋可笑了!那么笨拙、粗陋,怎么能够保护国家呢?
我们钻进博物馆的放映室,看虎门之战的半球幕电影,那么逼真,我的心一直怦怦跳。看到关天培伤重力竭,弹尽援绝,含恨牺牲,我们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从海战博物馆出来,天已近黄昏。我们和导游挥手再见,向海边走去。没有客气的话,也没问对方姓什么、叫什么,要做什么、去哪里,等等。我喜欢这样的方式。
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一段路途上,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大家虽然陌生,但心心相印,不说软弱的话、感伤的话,不打听对方的情况。只需要片刻的对视,就可以在目光中,给予对方祝福,给予对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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