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当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照在我脸上的,已经是广州早晨的阳光。
它同时把海珠大桥,和桥下的那片大花园,照得亮亮堂堂。
我猜,它最早,是照在正对着大桥的那座雕塑上的。当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他的身上有干粮袋子,有驳壳枪,有子弹带。
我在战争电影里看到过他的。
他从电影里出来了,变成一个石头人,一座雕塑,昂首挺胸,右手握步枪,左手抱着鲜花,永远在珠江北岸,微笑着,望我们。
只要我一扭头,就看见他。他英武的身姿、脸上的笑容,格外让人感到开心,感到振奋。
阳光让所有的景物都生动起来,花草都那么新鲜,像刚长出来的一样。
我忘记了是怎么来到桥下的。
我在虎门街头走来走去,大半天找不到北川的影子,直到夜里,只好乘车回广州。下车后,我又游荡了很久。夜里的景色,和白天完全不同,既陌生又新鲜。直到最后疲惫不堪,我在一个大桥墩下面,拉过一些纸皮垫在身体下面,美美地睡了。
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醒来。我又听见了城市的声音,它们像江水一样,经过一夜睡眠,又轰轰烈烈地膨胀起来了!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汇聚过来,汇合成低沉、浑厚的,大河奔流的嗡嗡声。
早晨,这声音快活地触动我。我伸展一下被压得有些麻木的一条腿,重新呼吸早晨的空气,它很快干燥起来,有着阳光的味道。我又睡了。
实际上,我已经不可能完全睡着。我一直在回味,刚才一睁眼所看到的,石头雕塑的笑容,让人豁然开朗的笑容。白天实在太明亮了,整个世界在我的眼皮子上,红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一天。
半睡半醒中,我听见脚步声,就在我身边转,我懒得理。
那人在我旁边停住,蹲下来,把手伸到我的脸上。我突然明白,他是想看看我是否活着。我稍稍睁开眼睛,看见一双肮脏、开裂的皮鞋。顺着皮鞋往上看,是一个穿牛仔裤、满身尘土的打工仔。他试过我的鼻息之后,从自己的行李里面取出矿泉水,扶我的头,给我喂水。我想和他开开玩笑,就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清甜的水流顺着我干得紧缩的喉咙,流进沉闷的胸腔里,我立刻感到全身舒坦。我正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他已经把我放下了。之后,他在行李里翻找着,摸索一阵,放下什么,走了。我睁开眼睛,转过身,看见几包红红绿绿的即食面,还有我喝剩的大半瓶矿泉水。
我坐起来,他已经迎着太阳走上桥去了。从背影上看,他应该是个中年人,瘦,一边肩膀上挂着巨大的尼龙编织袋,两手紧拉袋子,使他的步伐不均衡,身姿歪歪斜斜的。
我的眼泪呼地涌出来,声嘶力竭地喊:“爸爸——”
42
“你看见我哭了。我一般不哭的。我刚有一个朋友,他又离开我了。他永远都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小偷!如果我找不到爸爸,该怎么办呢?”
他不说话。我敢确定,他就是望着我的。他是只对我一个人笑呢,还是一直就这样笑着的?我把眼睛眨了又眨,并在闭眼的片刻稍稍停顿。我闭上眼睛,觉得他也闭上了眼睛;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笑了。
的确是这样的。
“是不是,我要先作自我介绍,你才肯有所表示?”
对于我的这句问话,他明显地有了反应,好像考虑了一下。
“我叫周忻。但是,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无论如何,只能告诉你这些。”
他又考虑了一下。我看见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态度严肃。我喜欢这样。一种严肃的态度,我喜欢。这是我渴望从所有人那里得到的,严肃,认真,但不冷漠。他正是那样的。
“你叫什么呢?”
他咧了一下嘴。明摆着,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了,却还问。
我笑了:“难道我可以,就叫你,石头,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点头,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地,但我觉察到了。
“好的,石头!”
他给我一个更加明朗的笑容,这让我感受到很大的鼓励。
“周忻,回来了——”我有些吃力地说着这些话,“他还有正经的事情没做呢。他得先做一件事,做成了,才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聪明,反应也慢,总要慢慢想事情……”
我试着走了几步,离开他。可是,回过头来,他还望着我,远远地,态度十分鲜明。
“我不是小偷。周忻,不是一个堕落的小孩……”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安地望着他。但他的笑容,有着饱满的热情,有一种我渴望的肯定态度。
“谢谢!”
不等他作任何表示,我跑了。
43
我又回到这个城市。只离开了两三天,感觉却仿佛已经有一个月了。
有些时候,一个一闪而过的小孩的身影,会让我突然心惊,以为那就是北川。为什么,这个只相处了几天的小伙伴,会让我感到不安和牵挂?我总想,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在街上撞个满怀。
会吗?
我相信会的。
我在大街上不停地走,东瞧瞧,西看看。又回到那么多人之中,看他们匆匆忙忙,所有面孔都陌生,处处都那么美丽、神秘。
唯一令我感到紧张的,是无处不在的汽车,它们不鸣喇叭,“呼”地就滑过来了。
我尽可能地在人行道上走,并且与车流逆向而行。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防止电视里常出现的那种画面:被人从后面拖进车里。不时地,我还会伸长脖子,对迎面而来的小车里的人做个鬼脸。
我也特别注意回避警察,更要回避那些目光游移、发型时尚、两手空空、走走停停的人,他们恐怕都是金毛鼠家族的。他们有时候,可能又躲在那些车门半开的面包里。我得从一群群人中,把这些可疑的家伙找出来,又必须要躲避他们。
当我俯身在威远炮台上时,觉得那已经是世界的边缘。到此为止,我们已经不能去到更远的地方。
但我走在广州街头,又有了另外的感受。这里的街道四通八达,每一条路都仿佛没有尽头,你如果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也许会走到地球的另一边……
下午,气温逐渐升高,街上的人纷纷躲到骑楼的荫凉里。骑楼下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食杂店门口卖雪糕的冰柜,勾引起我对冰激凌的渴望。电车慢腾腾地在马路上跑,车顶上的冲天辫,挂在电网上面滑动。
有个书报摊,摆满了杂志,有广州日报、羊城晚报,还有我喜欢看的《故事会》、《幽默大师》。守摊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口里喊:“晚报,晚报,有嘢睇!”
他看我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城市孩子的机警和精明。一会儿,他再次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他的眼睛圆圆的,凹凹的。我们对视片刻,他又扭头,去看路过的人,继续吆喝:“晚报,晚报——”
我向他挪近一些。他又看我,用普通话说:“你是不是讨钱?”
我摇摇头。
“流浪儿?”
我没说话。
“为什么要当流浪儿?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我摇头,上前一步,问他:“今天的报纸,有没有讲流浪儿的事情?”
“昨天的报纸讲了。”
我急切地说:“我没钱,用一只铅笔换一份昨天的报纸,可以吗?我的铅笔可是新的,中华牌的!”
“昨天的报纸根本就不够买!”他看着我,眼睛发亮:“那些流浪儿,是不是和你一起的啊?”
“这个……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警方得到举报,说有七个流浪儿被坏人控制,逼他们偷东西。他们发现,正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犯罪团伙,一大早就赶到地方,把那些流浪儿救了。”
他一边比划着,把我的紧张情绪激化了。
“那么,那坏蛋呢?我说的不是小孩,是犯罪团伙的那些人!”
“抓了一个,跑了一个。”
“我的天!有没有抓住他,那个金毛鼠!”
“金毛鼠?你认识的吗?”
我赶快想敷衍过去:“不,不不……我谁也不认识。我只是想,警察一定抓住了最坏的那个,你说是不是?”
“是啊。跑了一个,有点可惜。坏人太狡猾了!”
“能不能,帮我找一份昨天的报纸呢?这可是个大事件,谁都得关心一下,是不是?”
“大人们更关心这事。你……”
“嘿,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细节,那过程,一定像演电影,你说是不是。”
“肯定!”他兴奋起来,“你等等!”
他飞跑到对面的冰柜那儿,买来两支雪糕。他递一支给我:“来,请你客啦!”
“谢谢!”
真是美味!我小心地舔着巧克力味的雪糕,生怕它一下子就没了。
“我叫阿星,星星的星,小学毕业,过完暑假就升初中了。你呢?”
“我……我也一样。”
“你叫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所以,都不能告诉你。”
“哇噻,够神秘耶!”
雪糕吃完,我们应该就是朋友了。街头上出现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皮肤黑,穿宽松连衣裙,走路的样子有些摇摇摆摆,老远就冲这边喊:“阿星,星啊,和谁说话啊?”
阿星立刻叫我走:“我妈不许我和坏孩子玩的。”
“我不是坏孩子。”
“你看你的衣服,穿得……快走啊,她会变成个凶八婆的。”
我后退着,问他:“那,你明天还在这里吗?我来找你,可以吗?”
“好啊,我上午做功课,下午在这里。快走,她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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