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言情小说 > 雪袍子 > 第十六章 酒神泣(3)

  星期天上午,我们去黄埔军校,它就在长洲岛上。
当我们过渡去长洲岛的时候,我想起了罗杰和谢亚莉。不知罗杰在哪里唱歌?他是每天都一样,只做三件事:上网、唱歌、弹吉他,或者,他正在人才市场里流汗?
那是个寂寞的地方,参观的人很少,阳光十分充足。那些伟大的军人,将他们的照片留下来,我们模糊地辨认着,还是觉得实在陌生,和电影和电视里的一点不像。历史是什么呢,罗杰曾经说过,历史是什么,我忘了。大概他的意思,历史是回不去的。
当然,回不去,这还用说。
记得音乐会结束的那个凌晨,和罗杰分手之前,我掏出本子,希望他给我写一个电话什么的。他双臂把我拥抱一下,说:“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留那些干吗?”
他又说:“印地安,记住,你不是找我来的,你是找音乐来的。以后我们要再见面,还得找音乐。所以,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罗杰的话一阵风似的从我耳边飘过去。那个夜晚,我们一起钻进地铁通道,我在拐角的地方睡着了,他背着吉他,拥着谢莉亚,慢慢向通道更深的地方走去,像音乐一样走远了。凌晨的第一班地铁带走了他们。
眼下,阳光下的小谷围岛和长洲岛,植物和泥土气味,还有湖水的腥味,那么浓烈,那浓烈的程度,似乎就凭它,可以把岛上所有的花儿都喂饱,让它们疯长。
风的声音,像流水,在我们身后,在所有开阔的道路上流淌。罗杰还记得我吗?希望音乐一直把他和谢莉亚,带到他们向往的所有幸福的地方。
我很想带我的朋友们去看罗杰,但雅克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大学生。罗杰对雅克是不会有半点魅力的,我只好作罢。
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现在,那风又回来了,在我脑子里旋转,像大清早开始,就有音乐的旋律在脑海里回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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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坚持不去宾馆,雅克迁就我,我们大家一起回到黑色爱丁堡,再过一次老鼠生活。雅克解嘲说,他的职业理想又有了新的拓展,他想做“潜伏”的特工。
我们沿着那些裸露的楼梯往上爬,一个个小心翼翼,因为只有风吹的时候,远处的路灯才会从树叶里露出来,把楼梯照亮。
雅克突然不爬了,要阿星和他退下去,让我和阿黄在楼上等他们。
我们趴在四楼的水泥地板上,往下看,刚好看见他们钻进一辆的士。
阿黄坐在黑暗中,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我注意到了。我说:“阿黄,我吹口琴给你听,等他们,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像小孩子一样鼓起掌来。
我相信有些小孩子是长不大的,阿黄就是一个。
我吹完一曲,不知道他是否在听。
我感觉到他不见了。
我停下来,找他那张经常是亮光光的小脸。原来,他换了个位置,从我面前坐到旁边一侧,背靠着墙。我低声叫他,他不回答,两只眼睛黑溜溜的,似看非看地盯着我。恍惚间,我以为北川回来了!
如果他是睁着眼睛睡了,那一定是被音乐催眠的。
我干脆一首接一首地吹起来,直到头晕。雅克和阿星的呼喊声从楼下传来了,我从阿黄的身上跳过去,噔噔冲下楼。
雅克和阿星从的士车尾箱里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
“妈呀,我以为你们遇到危险呢。”我长呼一口气。
雅克说:“接一下,伙计。帐篷,手电,睡袋,军用水壶,越野靴,救生宝盒……”
“天,你们去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阿星说:“雅克从网上下载了野外生存宝典,然后我们去专卖野外生活用品的商店!”
我跺着脚:“雅克,你OOO太有想象力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一句粗话,幸亏他们没注意。
东西全搬到四楼,我们换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把帐篷撑开,大家坐进帐篷里,点亮蜡烛。烛光照亮每一张脸孔,就像开生日晚会。
雅克打开那个硬铁皮盒子,给我们看里面的东西,有防水火柴,打火石,放大镜,针线,指南针,以及一些常用药。药品里头有我最想要的止血贴和驱蚊油。睡袋是羽绒的,天太热了,暂时用不着,就先不打开,当坐垫用。还有一只背着又舒适又结实的背包,是用防水材料做的,里面有内衬,有很多小袋子。雅克一声不吭,把我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放进去,把我的破书包扔了。
雅克说,救生宝盒应该随身带着。说着,他把它也放进背包里。
阿黄问:“为什么有了火柴,还要准备打火石呢?”
“因为,打火石即使在潮湿状态下,也可以发挥作用。”
雅克抱怨药品里少了外科手术刀片和防水膏药,另外那个饭盒也太难看了。“伙计们,知道野外生存需要掌握什么方法吗?”他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啰,得先克服心里头的恐惧,因为,你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幸。灾难降临时,你得珍惜时间,可没有时间哭鼻子。得赶快去找吃的喝的,就是说,食物和水源,最重要。另外,要找一个可以防风躲雨的地方,把火升起来。像这种热天,得搭凉棚,呆在阴凉里,多休息,少活动。如果是在海边,比如像鲁宾逊一样漂流到孤岛上,没有淡水,就要自己寻找水源。但是,得警告了啦,如果一潭水很清很漂亮,周围却没有任何绿色植物,甚至旁边有死动物,这里的水就可能有毒,不能喝。如果是冬天,就好办了,可以用冰雪化水……”
阿黄忍了很久,终于打断他:“雅克,你要准备去潜伏了吗?”
“我?没有。”雅克说,“我一直在找这些东西。本来应该在深圳买的,来不及。奥特曼,它们太适合你了。这些,全部,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你这两天一个字都没提,难道我记错了吗?七月二十五号,你告诉过我的,对不对?”
我太意外了!
“雅克,你是给我买的?我的生日,我不想提的,不想过这个生日,可是……”
“当然,你以为是给我自己买的?这些东西,我的意思,你就当自己是在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特别是当朋友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我的眼睛湿了。
作为一个男人——很多时候,男孩子们会觉得,他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
作为一个男人,过多地流露软弱的感情,婆婆妈妈地说感激的话,都是不恰当的。
我站起来,像某次在棚屋里一样,猛地把雅克扑倒在地。
我们俩抱在一起,开始打滚,哈哈大笑。
另外那两个小家伙,以为我们是在摔跤,大声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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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没忘记身边的那箱啤酒,用它来祝福生日,才是男人们的风格。雅克已经有了这个成年人的嗜好,我们也很想再次尝试,上次在街边醉酒的那种感觉。
我们把驱蚊油抹在手臂和腿上,然后把帐篷的四面全打开,盘腿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噗、噗,易拉罐一个接一个被打开。我们呼吸混合着混凝土和江风腥味的空气,胡乱碰着易拉罐,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
阿星喋喋不休,讨论我的事情。我不乐意,也没法回避。
阿星是个永远站在现实的大地上的人,现实处境中的事情他什么都关心,要关心个水落石出,尤其是在我十三岁生日的这个晚上,他觉得他有责任,把这个问题拿出来给大家面对。
我沉默起来。
雅克又喝光了一罐啤酒。他用一种只有成年人才会有的缓慢语调说,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因为那是一次意外,而且,奥特曼还是未成年人,他们对待小孩子的过失,和对待大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雅克的冷静感染了我,他的话也让我得到安慰。或许,他们并不会枪毙我。
我说,如果警察把我关起来,在监狱里,可能也不错,我在那里好好琢磨我的作文,说不定将来当个作家。说完,我嘿嘿笑了。
他们没笑。
我也没笑下去。
阿星说:“你要是进去了,我们一到周末就去看你。”
雅克说:“你以为那里是电影院啊?没那么容易的!”
接下来,我们开始沉默。啤酒喝在嘴里时,是凉的,有些扎舌头,但吞到肚子里却变得热乎乎的,一点也不好受。接着,肚子发胀,脑袋发晕。我们比赛扔石头,抓起身边的小石块往对面的黑墙上扔。再往后,扔不动了,手举起来,又软绵绵地掉下去,口里嘻嘻哈哈地笑。
我们都醉了。
这次,我找不到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只是觉得迷糊、燥热。混凝土的墙和地在白天吸收了太多热量,现在开始释放出来,烘烤着人,我们一个个衣服都汗湿了。
雅克开始讲一个电影上的故事,站起来,模仿电影上的美国大兵,摇摇晃晃,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醉,我只是多喝了一点……”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咯咯咯咯的,特别是阿星,就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他们轮流把那个美国大兵模仿一遍,到我了,我说,我给你们唱歌吧!
我唱了《Let  it  be》,又唱《欧若拉》。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就像是站在一个舞台上一样。他们唏哩哗啦跟着唱,《欧若拉》太快了,没人能够跟上,我的歌声始终牢牢地带头,他们把滑稽表演进行下去。
我们吼了起码有两个钟头。
直到最后,我嗓子冒火,浑身难受,觉得头痛得不得了。他们不管,硬把我架起来。
我站住了,又蹲了下去,埋头哭起来。
我觉得自己哭的声音难听死了,又无论如何忍不住。四周安静极了,是不是他们都走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六只眼睛瞪着我。
好一会,阿黄说:“奥特曼,你会哭的呀?”
阿星说:“是呀,你怎么会哭呢?”
雅克拉我坐下:“奥特曼,说,为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不该活着,应该死,去为赵笨笨抵命。
雅克叹口气:“我家保姆常说,人啊,不怕别人跟你过不去,就怕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看来,老阿姨说的有道理。”
“是啊,奥特曼,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呀。”
“是呀,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雅克又说:“想想,奥特曼,你都出来了啊,就当没那回事呗。”
“是啊,就当没那回事。”
“就是嘛,管他的。”
沉默一阵后,我告诉他们,我决定了,回去,一定要回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要枪毙我,那也是我应得的……
这回,是阿星和阿黄嘤嘤地哭起来了。
雅克一言不发,借助街上映照过来的灯光,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水。
雅克咬着下唇,挪过来,和我拥抱,就好像那最让人难以承受的结局已经出现,一切无法挽回。
雅克抱紧我,哽咽着说:“奥特曼,我要叫我爸爸,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西篱其他作品:《废墟之痛》http://www.17k.com/book/567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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