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来了葬剑山庄这么久,沈飞霜也并非了解这里的全貌。此刻她站在这仿佛野地洞天一般的空间内,举目尽是悬浮的钟乳石和遥不可及的一线天光。
少女一身鲜红长袍,外衫长摆及地,飘摇有女儿风采;内里则是同色的束腰劲衣,凛凛胜男子雄姿。一头乌黑青丝高高束起,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更显得英姿勃发。
她蹬着金丝绣纹的黑色靴子,勾勒出笔直玉腿,一腿蹬在台阶上方,一副时刻准备高攀直达天顶的模样。
这里是明子夕指定举行收她为女的仪式之地,是她完全不曾接触的所在。她是在明子夕心识传音的引导下,穿过了幻术建立起来的结界屏障后来到这里的。
根本辩认不得方向,她沿循着心中最珍视的那个声音来到此地,却无法记住那些迂回曲折的幻境走廊。
整片神秘洞天荡漾着暗金色光芒,空气有些闷热,仿佛在不可见的地方燃烧着什么般,发出一股若有似无的火焰焦气。
明子夕还没出现,沈飞霜便一面整理着衣衫,一面细细打量着这个地方。她面前是一方高耸的天台,呈现一片浑圆的形状,四面都打造着眩晕般极高的台阶。
从台阶底下向上看去,只能看到天台中央弥散的流萤般清冷的蓝光,其他一律无法看清。
深吸一口气,沈飞霜阖眸凝神先开始调息。这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她务必要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
“师尊,收我为女的仪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前几日的对话幻影般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随着她沉静的呼吸一闪一动。
“就像拜师仪式一样。”明子夕的温润笑容近在眼前,就算是回忆的幻影也那么真实,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飞霜,你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到我们。”
那暗含着奇异柔情的话语如同火苗,在沈飞霜心中种下一团无法熄灭的热度。她清楚地看到,明子夕看向自己的慈爱眼神中,明显多了几分炙热的光。
那明明是一种迷恋,一种想要据为己有的淡淡的霸道。
那种光出现在一向清冷如雪的明子夕眼中,却半分不显突兀,反而让沈飞霜轻易就意乱神迷起来。
长久以来,她一直问自己:她对明子夕,真的只有父女之情么?
她用最纯净的少女姿态、最无瑕的似水柔情对待着的明子夕,用那样炙热期盼着什么的目光看着她,是不是……也和她有着一般心思?
越是这样想着,沈飞霜越发脸颊飞红,露出少女娇憨之态连忙捂住脸庞,“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仿佛感应到少女这份炙热的纯情,四面高耸无边的铜墙上也折射出了热烈的光。那光芒逐渐扩大,隐约照亮那上面黯淡的纹路,像是极其古老的神秘图画。
沈飞霜听到光芒掠过的声音,四面看了看那森严的洞壁,目光根本无法触及它们的顶端。整个空间仿佛是全封闭的地带,她仔细看着周围的景象,突然想到一个不安的形容词。
牢笼。
而那些若隐若现的神秘墙纹还在闪动着,模糊可见张扬的人形和狂乱的泼墨,像是用最朴拙的方式记录下的最残忍的场面。
人形是狂战的勇士,泼墨则是漫天的血雨。
沈飞霜拍拍额头让自己清醒,这可是明子夕正式收她为女的重要仪式,重要到明子夕抛开了所有人,只要与她单独在一起。在这种时候,怎么会不断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忽听声声清风流转,一阵清冽的冰蓝色光辉从天而降,一道光影倏然落在沈飞霜身后。
“师尊。”沈飞霜立刻肃然,转身抱拳行礼。
明子夕一身金纹青衣,外面罩着一件锦绣繁复的长袍,是十分隆重的衣饰。
沈飞霜虽是低着头,却仍能感应到那道映射而下的清寒目光。在明子夕的眼眸深处,似是有最灼热的光辉将要突破厚重的云霾,全部倾洒在少女的身上。
那目光让沈飞霜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脸上飞红恍似开得最好的桃花。
“飞霜。”明子夕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挑起沈飞霜的纤挺下巴,“你是我最好的作品。”
少女在他手指的牵引下抬起头来,一双银蓝色瞳眸柔光万千。
“我立足人界这么多年,风浪经历了无数,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明子夕眯起眼睛,像是一个绝世工匠端详着自己最后的绝品般微笑着。他轻轻抚摸着沈飞霜的下颚,仿佛要将她从皮到骨看个清楚。
明子夕的眼眸像是闪烁着眩惑光芒的镜面,似是有无数颠倒梦境与现实的蛊惑魔声,统统化入了那瞳孔深处一般。
“师尊……”沈飞霜不禁迷离了眼神,任凭明子夕暧昧地挑着自己的下巴,声音已经滚烫得有些颤抖。
“那日你拜我为师,发誓永远忠于我的座下,后不后悔?”明子夕轻挑剑眉,虽是询问的话语,但更像是蛊惑的引导。
“不后悔。”沈飞霜想也不想,声音坚定无比。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明子夕倾过身子,温润的吐息轻拂过少女耳畔。
沈飞霜微微一挺肩背,侧过眼眸与明子夕对视。两人的瞳光都清寒而深远,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巨大裂缝。
“是。”她轻轻颔首,随即被明子夕牵去了玉手。
“这里是葬剑山庄的圣地。”明子夕没有开动身法,而是牵着沈飞霜的手,一步一顿上了那高耸的天台台阶。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一团青雪和一片红焰相互追随般,明明像是永世不容的颜色,却显出了无法言说的柔情。
沈飞霜任由明子夕拉着她向上走去,地面在身后不断缩小,四周画着诡异岩画的墙壁不断升高。她仿佛站上了无进无出的断崖,头顶上只剩下一点飘摇的光。
天台的全貌,终于在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完全展现了。
明子夕站在她的前面,看定天台中央的巨大炼炉。那炼炉四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吐出尖利的獠牙,内中隐隐投射出暗红的火光。
炼炉下方则是一片八卦精钢打造的台子,稳稳地托举着这个奇诡的巨大器件。
沈飞霜微微睁大眼睛盯住那炼炉,真气丝丝流动感应着空气中轻微的爆裂声,终于确定那火焰燃烧的声响就在那炼炉最深处。
立在天台之上,下方是遥不可及的地面,四周是隔断一切的岩壁。明子夕像是带着沈飞霜登上了一个分裂开来的空间,找不到进口也无法触及出口。
沈飞霜呼吸有些发闷,这时明子夕回过头来,那么温柔地冲她微微一笑,“飞霜,我承诺过,你将在这个仪式上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记得。”沈飞霜点点头,一颗心再次融化在明子夕那清冷优雅的笑容中。
他的脸庞洁净得如同太古之前的明月,没有一丝杂质,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逼得人连呼吸都要忘记。
“你知道么,飞霜?”明子夕转过身来,淡淡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动作,却始终没有触及沈飞霜的身体,“女娲之柱崩塌,是上古仙魔大战封印的万千魔兽,即将重新苏醒的前兆。而「乾坤会」占星台上的预言,则代表了天地已经失衡。”
沈飞霜抿着樱唇,专注地看着明子夕的眼睛。有一种阴冷的错觉冲上心头,她总觉得今日的明子夕哪里不对,若非要说出来,那就是他今日洁净得太不真实。
那衣袂仿佛只是幻影,那银发似乎也只是镜像,沈飞霜数日以来就莫名产生的担心明子夕随时都会消失成光的感觉,在这一刻如同火山爆发般达到顶峰。
明子夕似是没注意到沈飞霜的神情变化,唇角始终噙着那一丝迷人的笑意,张开的怀抱像是最温暖的依靠,但更像是什么温柔的陷阱。
“而所谓的「死神世纪」,就是趁着天地动乱、乾坤崩毁的时候,上古沉睡的死神之力重新觉醒,将邪灵恶鬼全部释放,让鬼魅充斥天地之间。”他说着这些骇人的话语,表情却是那般沉醉如食甘饴,“从而……建立起全新的,属于死神的天地秩序。”
“师尊,您……”沈飞霜越听越觉得心寒,心中的不安如同胡乱飞爬的小虫子般密密麻麻地涌起。她凝起眼瞳,四下看了看这隔绝一切的空间,周围洞壁上的岩画在暗金火光的映照下,活了一般张扬起爪牙。
“飞霜,你觉得如何?”明子夕歪歪头,缓缓地转过身子,与沈飞霜换了前后位置。眨眼间,沈飞霜便成了背对天台中央的那个,身后就是寂静地燃烧烈火的诡异炼炉。
那炼炉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少女全身的水红打成黑暗。
从进来这个秘密洞天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缠绕在沈飞霜心头的激动期待,此时越发被压抑的不安滚滚代替了。
她皱起眉心,“师尊,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能再等了。”明子夕倾过身子,一下子贴近了沈飞霜,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纠缠。沈飞霜可以看到他眼底迷离的雾气,像是笼罩着幽深森林的寒雾,正在缓缓流散亮出那最神秘的原貌。
不能再等了!又是这句话,沈飞霜心中一炸,呼吸骤然变得冰凉。
“「死神世纪」的降临在我的掌握之内,但是「死神之书」的提前现世,却是个令人厌恶的节外生枝。”明子夕遗憾地摇了摇头,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逼着沈飞霜后退,正退到了那炼炉的正下方。
“等等!”沈飞霜后弯着身子,惯常在身体周围旋绕流动的真气,此时却一丝也感应不到。
等她反应过来是明子夕压制住了她的气劲时,眼前已经全是那双星子般幽黑的眼眸带来的沉沦幻影了。
“飞霜,你不是说过,在你心中没人比师尊更重要么?”明子夕双臂一伸,将少女拥入了那寒冷彻骨的怀抱内,“你还说,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
“我……”沈飞霜睁大了眼睛,她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不断发炸的头皮却让她原本柔情满溢的心,瞬间就僵硬得几乎无法跳动了。
长久以来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冥感,以及那好像有最不得了的大事将要发生的预感,在这一刻呼啸着充斥了沈飞霜的脑海!
沈飞霜陷在明子夕的怀中,他的身体那么冷,根本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眼神迅速飘摇起来,理智的光在一寸寸地破碎。
恍惚间,她仿佛被一具雪白的枯骨拥抱着,上不得天下不得地,周围全是那张狂而诡异的巨大岩画。
就在此时,沈飞霜听着明子夕诱惑的低语,感应到那个男子身上温润如玉的气息片片剥落,露出里面最让人战栗的寒意,所有的碎片突然在她脑中疯狂地连接了起来。
他救了她,收她为徒、待她如女,让她从一个卑微的乞丐变成了资质奇绝的修仙者;
他疼爱她,赐她魔剑、教她绝学,让她怀抱着毫无杂质的少女情怀,仰望太阳般珍爱着她;
可是就是在她出现以后,他才开始冷落自家爱女,拒绝世界地独身呆在那神秘的藏书室内;
就是在她开始莫名地心痛和吐血之后,那把与她形影不离的魔剑,如吸了鲜血般不断变得色彩浓厚、妖艳无比,威能也更加恐怖;
就是在她对他露出最纯洁的爱慕之后,他决定抛开天地祸劫将至、爱女命在旦夕的不良时机,在「死神之书」现世的致命时刻,无论如何都要收她为女。
“我不能再等了。”明子夕的声音回荡成片片魔音,如同千万只重锤齐齐落下,砸在了沈飞霜的心上。
串起了那些恐怖的碎片,某个阴暗的真相在沈飞霜脑中不断放大,伸开着残酷的鳞爪,现出那颠覆一切的全形。
“师尊,您……您……”沈飞霜感觉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变数,颤抖着嘴唇却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
“你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明子夕轻轻一勾唇角,银发如瀑千万缕落下,将他的眉眼遮成了永远无法看穿的阴影。
下一刻,他的衣袂突然如惊涛骇浪般狂卷而起,真气勃发引动整个天台剧烈轰鸣,仿佛要穿破这片开始支离破碎的乾坤一般。
沈飞霜只觉天灵剧烈一痛,真气半分都无法运转,整个人眨眼间就倒拔而起,一身水红长衣翻滚如同血海飞浪。
她眼前弥漫起狂吼的黑风,周围尽是尖啸的鬼泣和狂暴的震颤。血脉瞬间缩紧扭曲,马上就要爆开般引发无法忍耐的剧痛。
“师尊——?!”沈飞霜在这撕裂的剧痛中,吐出的声音却被换成了耀眼的血虹。
明子夕的身形在她眼前迅速模糊,但她还是能看见他唇角的笑意,和高高举起仿佛能粉碎一切生灵的修长手指。
他,将她推进了那巨大的炼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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