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太浓,屋外的日光也透不进来,清明的视线立时便昏暗了下来。
银月虚浮的声音在清明的腿边响起,他不安道:“大人,这……这雾太浓了,我看不见前面了。”
隔着雾气,清明低下头,只模模糊糊看见银月的小脑袋。
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清明道:“银月,抓紧我的衣角,别离我太远。一会儿把头低着,就看着自己的脚下走路,无论听见、看见什么,都不可以抬头。”
这雾,并不只是用来阻碍他们的视线。
银月听话地抓紧了清明的衣角,应声道:“是,大人!”
来之前,陈正给清明看过这座宅子的建筑分布图,所以即便现在目不能视,清明大致也能分清方向。
刚刚清明用探灵术探了一下四周,小武并不在这雾里。但是看这雾在被他们发现之后就突然变浓,想必他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监视着他们,伺机而动。
陈正说过,小武死在内院的柴房,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想必是在怨气最浓重的死亡之地了。
清明带着银月,神色不动,抬步往雾气更深处走去。
嗒——
嗒——
嗒——
清脆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宅子里显得诡异又清晰,清明刚走出一段距离,侧里却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
“清明!”
雾气里,模糊的人影随着靠近而渐渐清晰。
是白龙。
他穿的还是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一身白衫。明明就是个懒得要命的家伙,却偏偏喜欢穿这一身,弄脏了就会让银月仔仔细细的洗上半天,为这事自己都说过他多少次了,还是死性不改。
白龙怒气冲冲地走到清明的面前,吼道:“清明!我再也不要驮你了!你现在信徒越来越多,世音钟响得越来越频繁,我驮着你到处跑,都快要累死了!
“你听好,我要走了!我再也不要跟着你到处跑了!我要离开你!要离开你!”
他怒不可遏的大吼着,龙头上那双巨大的龙眼瞪得恍如要喷出火来。
然而面对这样的白龙,清明却只是站着听着,一脸淡漠的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气呼呼的白龙怒目瞪着清明,恶狠狠的道:“我再也不要呆在乐游山了!我要入魔!我要做——魔!尊!!”
“哼!”一说完,他趾高气昂地一甩头,又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那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傲娇,真是叫人看着就牙根疼,欠打得很。
清明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按照记下来的方向,继续往内院走。
刚走出去没多久,又一道横行霸道、吵闹的声音蓦然出现。
“啊!!!!!”
清明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就只见一道炮弹般的黑影飞速的从雾里冲出来,直直撞向他。
身量只到他腰的稷泽,举着他那把漆黑的木砍刀,一边疯狂的一下下砸向清明,一边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稷泽胡乱的挥舞着手里的刀,哭哭唧唧道:“我要杀了你……呜呜……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任由着他的刀落在自己身上,清明仍旧无动于衷。
又垂眼看了一会儿,见他除了鬼哭狼嚎再没有别的,清明抬手一挥,将稷泽推回浓雾之中,又继续抬步往内院深处走去。
浓雾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这一次倒是顺利些,清明掐算着应该离陈正所说的那间柴房不远了。
正这样想着,眼前层层浓雾之后,一团黑影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个小孩。
他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软乎乎的腮帮子支在膝盖上,戳出来一个小小的嘟嘟肉,那瘦弱的背影在茫茫浓雾里显得越发落寞和悲伤。
似是那人影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一扭头看见清明,便立刻站了起来。
明明还是稚气的年纪,可是脸上的五官已经透出了少年人的凌厉,估计再过个十几年,就会长成一个非常了不起、帅气又俊美的男人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喜悦一闪而过。凌霄局促的站在原地,怯生生的唤道:“大人。”
清明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孤孤单单站着的身影,却只是冷漠的抬步离开。
只是这次,还不等踏出一步,清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重新转回身看向那个身影,道:“凌霄。”
凌霄闻声重新抬起头,忐忑的看着清明。
看着那双既胆怯又崇敬的眼睛,清明在心底叹了口气。冷声道:“跪下。”
他的命令太突兀了,以至于让凌霄一愣。在怔愣片刻之后,那张原本还怯生生的脸,此刻却突然变得呆滞木讷起来。
然后,凌霄便直直的跪了下去。
盯着那张呆滞的脸,清明微微勾唇,再一次转身离去。
这雾,并不只是用来阻碍他的视线,还是用来为他布下幻境的。
‘雾起生幻’是鬼祟最常用的伎俩。这种幻境通常都是窥探入境人的内心忧虑之事,借此放大入境人的恐惧,幻化出他们不敢面对之人或事。而幕后之人,就能趁他们心神不稳时趁虚而入。
可是‘雾起生幻’的幻境想要以假乱真,一靠布幻人的法力高强,二靠入境者的内心软弱。
但偏偏这怨鬼小武设下的幻境,对于清明而言,却两样都不占。
且不说清明的内心早已修行得无欲无求,单说小武的法力,就远不及他,自然无法窥探出他心中真实的忧患,所以只能勉强投影出清明曾经的记忆。
让白龙化马时他怒而叫嚣着入魔、稷泽提着木刀砍凌霄,这些都是清明曾经的记忆。只因为他们乍然的说出那些叛逆的话,才会在当时让清明吓了一跳,一时间接受不良。心神激荡间,那时的他们说的那些话,才在清明心底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小武所设的幻境,误将当时的受惊当做恐惧,才会在此幻境中投影出这些。
而凌霄素来在他面前乖顺无比,也很少做出出格或让清明闹心的事,所以在幻化他对凌霄的恐惧时,才会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且也只是幻出了凌霄初上乐游山时,因为没有安全感而落寞侯在山门处等他回来的景象。
这一切,清明全都一清二楚。
他突然让凌霄跪下,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不曾有凌霄下跪的景象。怨鬼小武没办法凭空幻化出凌霄跪下的姿态,所以才会出现那样顾头不顾尾的情况。
不过这样,清明倒是摸清了小武的法力。
看过了白龙、稷泽、凌霄的幻境,清明身边这些涌动的白雾终于安静了下来,接下来的一路,清明再没有看见什么幻象。
他循着连廊继续往西北角走去,四周的雾气也越来越浓。被拉扯绷紧的衣角传来轻颤,想必是银月也在幻境里看见了一些不想看见的景象。
清明并未特意停留去安抚银月,毕竟银月跟在他身边修行,总是要面对这些的。虽然不至于像稷泽、凌霄那两个小子一样,对这些东西毫无敬畏之心,但是总归也不能对他们过度恐惧。
跨过被白蚁驻烂的木门槛,清明抬步刚一落下,就发现衣角陡然被人拉得绷紧,力气大得以至于让他脚下一顿。
回头看去,浓雾迷蒙间,银月如同被什么钉住一般怔怔的站在原地,那张秀气干净的脸因为惊恐而变得有些狰狞,不知他到底看见了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的、恐惧的盯着远处,目眦欲裂。
感受着衣裳传来的剧烈颤抖,清明忍不住眉头轻皱。
恐惧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人体所不能承受的。
抬头顺着银月的目光看去,修长的手指熟练的捏起一道诀印,清明抬起指尖在自己的额间一点。
瞬间,眼前景象倏然改变。
夜色如墨,天空无星无月,而眼前,赤红的火焰映亮了这片尸横遍野的荒地。
不远处,一群身形无比强壮、魁梧的青年男人们围坐在一起,看他们的容貌应该是异族人。
他们不在乎皮革靴子上沾染的血迹、不在意粗布衣裳上未干的乳白色诡异粘稠,只大笑着、呼喝着,嘴里说着清明听不懂的话语。
在他们围坐的圈子里,被石块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铁锅下是烧得正旺的柴火,火光里偶有传出骇人的竹筒爆破之声,铁锅内是已经被烧得沸腾的水。
而在那水中疯狂挣扎的,竟然是一个垂髫小儿!
那孩子似是特意被人洗净,瘦削的脸上露出白嫩的肌肤,又被热气熏得通红。
“哇……娘、娘……”
“呜呜……爹……”
“啊啊啊啊啊啊……好烫……娘……爹……”
小孩被泡在那沸水里,死命的哭嚷着,那张稚嫩的脸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变得更加涨红。
沸水烫得他生疼,他伸手想要爬出去,可是稚嫩的手甫一碰到那烧得赤红的铁锅,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灼痛,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哭得满是眼泪,想要向不远处的那两个熟悉的人靠近,祈求他们能像很早以前一样心疼他、救救他,可是回应他的,只是那两张灰白凹陷的脸上无尽的淡漠。
看着眼前火光大亮,火光里那张稚嫩的脸,清明忍不住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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