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帮你回忆一下,加深一下印象。”
“那天我们接见的来求助于我,不会说话的少年,就是奉折木家寄养在乡下的有自闭症的儿子奉寻夏,这孩子不喜欢与人接触,也不会讲话。”
“其实这前后的事情你也知道,还见过他一次。我把他暂时安置在西面的小楼里,结果他还是没能挨过失去家人的痛苦打击,自杀了。”
百里姝宁条理清晰地罗列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用平淡冷静的语气,缓缓叙述着,好让张秋池能跟上她的逻辑。
“他自杀这件事因为我性情惫懒,不喜外出,加上近期干脆完全不出去,所以并未流传到外头,你顶着他的身份,不会遭到任何怀疑。”
“对了,他身边没有任何亲近的人,在乡下居住时也闭门不出,连吃饭都是由家里雇佣的村民放到门口,待下次用餐再收走使用过的碗筷。”
“村民愚昧,以为他害得是什么会暴起杀人的疯病,是以没有与这孩子有过接触,不必担心未来有人怀疑你的身份问题拿这个来诈你。即便有人如此做了,你也不必承认,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记好了吗?奉寻夏?”
张秋池连连摇头,心中焦虑无比,只盼能在百里姝宁的手心再写上几个字,好问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手已然被她抽了回去。
他急切地伸手去抓百里姝宁的衣角,百里姝宁后退两步,他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奉寻夏,你留在我身边,只因你的容貌和三年前我买下的那个男宠极其相似。”
“那个男宠服侍我一年半时,因为我的残忍对待,终于没撑住,病逝了。”
“尸体被抛入深山,连野狗和豺狼都来分食……”
张秋池来到这里后从未哭过,哪怕后来百里姝宁因爱而不得用鞭打来折磨他,被她打的周身是伤、痛入骨髓,也只会紧咬牙关,至多低低闷哼。
他昔日随伴在唐少雨身旁,也未曾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在唐少雨的眼中,他一直都是那般坚韧且无所畏惧,像最忠诚的骑士,会奋力挥舞剑刃护卫珍视之人。
他也是如此回应唐少雨的期盼,认真在扮演着骑士。
可是他的国王,弃他如敝履。
此时此刻,张秋池因她这番话语,心中涌现出恐慌、恐惧、痛苦以及失控的情绪,难以抑制。
爱着一人的人时时事事为所爱之人所思所想,所以一直被爱强势包围着的人在拥有时,可以借着纵容肆意挥霍无度。
但发觉对方要放手永远离去时,总归会被即将离去的充盈宠溺挖走一块心去。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呜咽和无法分辨话语的“呵啊”声。
“你要继续如此打扮,这是我的恶趣味,你是被我强迫的,知道了么?”
“别哭了,你哭起来的声音可真是难听至极——”百里姝宁嘲讽道。
“对了,不必担心你的脸会被我以前的那些无意中见到过的下属们撞破,前几日我把他们召集过来,全都杀了——”说到此处,百里姝宁笑得扭曲起来,“哈哈哈,他们还以为我是要给他们好处,教他们卖命‘勤王’呢……”
百里姝宁做不经意状,将一只手悄悄背到身后。
她狠掐掌心叫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释怀笑意。
“顺带一提,你现在说是自由身,但既然仍在我府上,就还是我的私人财产。”
“如果未来哪天哄得我高兴了,你这金丝雀儿想去找那男人便去找吧,只要出了这大门,很容易就能查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下落。”
她话中似另有深意,可张秋池这会儿已顾不得思考许多。
这种如同诀别般的刻意撇开,让他心神俱乱。
百里姝宁的步伐未有迟疑,仿佛丝毫不介意张秋池的泪流满面,以及他那极力挽留的可怜姿态。
她踩着精致的跟鞋,步履坚定地向外走去。
鞋面上挂着的流苏上固定着几颗红色宝石,随着光影变化闪烁微光。
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行进轻轻摇晃,若是在一个寂静的环境下,还能听到那宝石珠子轻击鞋面的细微声响。
金玉声振,奢靡流动。
张秋池整个胳膊都从铁栏的缝隙中伸出,口中不断发出呜咽的声音。
精工刺绣与装点的衣袖花纹被铁锈染成一片,花团锦簇之上脏兮兮的锈迹显得格外刺眼。
他曾经因为不知藏匿的爱意和莫名的勇敢而失去过一次,而那种即将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预感,让他想要拼命地让那个离他而去的人带上他一起。
张秋池含混不明地大叫了几声,终于喊出了那个在心中无数次叫过的称呼:“姐姐!”
百里姝宁突然驻足,她听到了张秋池的崩溃哭叫,还有,挽留。
她眼皮低垂,静静地听着张秋池一次次唤她。
起初,只是一直毫无意义似的重复喊她姐姐,然后是一直在唤她名字。
她听着这撕心裂肺中的执拗不屈,心想着真符他的性子。
若非要挑剔,只可惜,他叫的是百里姝宁。
“百里姝宁!——姐姐!……姐姐!!……不要,呃呵——不要走!!!”
嗓子许久没有派上用场,他多说一个词,仿佛就要背过气去似的。
“姐姐!”
张秋池听到了她停下脚步的声音,仿佛受到鼓舞,叫到快破音的刺耳难听哀求声和呼唤声回荡在塔楼里。
百里姝宁听到了他的无助、绝望,她竭力克制着回头去带他出来的冲动。
为了防着自己失控,她特意没叫管家带钥匙过来。
“求你!求你了!带上我!”
他的声音中充斥着浓稠的哀求与悲伤。
那卑微的声调,让百里姝宁的心像是被化为实质的一声声呼唤哀求狠狠地攥紧,抽搐着蜷缩成了一团。
她在今天在抵抗公爵的人马时,不知怎得冒出些隐秘的庆幸来。
还好他没与自己在一处,不抛头露面被人识得,至少还能保障最大的存活几率。
生总比死要美好些,他还没得到幸福,死了未免可惜,她不舍。
自己给予他的这些物质和单方面爱意,不过是金玉其外的腐败鸟笼。
“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走!”
“呜呜呜……别走……姐姐,别留我一个人……”
百里姝宁默然不语,弯着腰将鞋子脱下,提在手中,然后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
鞋子明明应当是合脚的,可这会儿竟是把她的脚上勒出不少边缘痕迹来。
她走路的动作轻盈而缓慢,像一只悄然行走的猫儿向下走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管家一直安静地跟在后头举着蜡烛为她照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读懂了主人的所思所想。
他面上神色未变,却也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细微声音,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张秋池在无人的塔楼里悲鸣哀嚎,恳求叫骂。
时而大笑,时而沉默。
直至夜晚降临,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沙哑着嗓子无声哭泣。
外头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百里姝宁定是自知凶多吉少,才会为他如此筹谋安排后路。
他被困于此,手指和指甲都因为去抠那门锁鲜血淋漓,残破的指甲盖着皮肤破烂,血肉模糊的指尖。
夜幕浓稠,主屋燃起大火,百里姝宁静静地坐在满地鲜血的大厅里,小薇如往昔一般,只不过这次是于身旁立侍。
她穿着考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披散在身周,发间缀着几个宝石夹子。
百里姝宁坐姿端庄,轻抿了口盏中茶。
若不是身处火场与血色中心,她就像是要接待某个重要的客人的贵族女子,端庄优雅。
百里姝宁的脸色与紫罗兰色的发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在发光。
那姣好的皮肤及五官随着房子燃烧散发出的烟雾,变得越来越糊,甚至黯淡起来,让门口的管家看不清她到底是以什么表情淡然地坐在沙发上。
“管家,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管家和百里姝宁相隔的大厅中间是一片倒伏在地的尸体——皆是城堡里头的仆人。
他们的血液正黏糊糊地顺着地板向四周蔓延,将米色带着浅白纹路的大理石地面染成猩红色,三个人却像看不到似的。
管家依然恭敬,本分:“是,小姐。”
百里姝宁始终语气平静,目视前方。
她对面是大厅里的落地窗,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外头的风景,打理得精致的庭院里头今日也照旧被蜡烛光点亮,不受夜晚影响观景。
庭院如昔,仿佛那些入侵者留下的尸体鲜血跟随着被她遣散的军队一起走了。
“去吧。”
“小姐保重。”
管家在地上胡乱摸了两把,将混在一起已辨不清是谁的血胡乱抹到脸上和衣服上,将原本整齐的衣服揉得又皱又脏。
他对着百里姝宁最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咔哒”一声,大门被从外头锁死。
百里姝宁呆呆地望着那火光顺着易燃的窗帘和火油急速蔓延,呢喃着:“秋池,再会。”
她忽而笑起来:“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吧。”
“那么坚强,又固执的人,轻易可是……”
“死不掉的。”
……
百里家原本是这王权世界中一方实力雄厚的霸主,却在新皇眼中成了如眼中钉、肉中刺般的存在。
他动不了公爵,还得借着公爵之手扫除这些势力过盛的家族。
侯爵们便纷纷成了待宰的羔羊,为的是被剪除后,腾出空位给新皇那些“自己人”飞黄腾达,做皇权的助力。
如此,这格局便能渐渐归拢为新皇和公爵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
不管多么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但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能叫公爵找到这些下头权势大些贵族的错处。
他们就像是贪得无厌的饕餮,瓜分着一个又一个家族的势力和地盘。
百里姝宁早就去信提醒过父亲,然而那个一直以来都沉浸在自己权势中的男人,耽于酒色,日日笙歌,似乎把她的劝告当成了耳边风。
百里家终还是被扣上了叛国罪的帽子。
反抗终究并非长远之计,一时或许可以看起来势均力敌,但同万众归心的皇帝陛下,或者是掌握所有老贵族话语权的公爵作对,能在双方铁蹄之下撑几日呢?
不过是将原本积攒元气拿出来,以一家子的命来博个自己面子。
百里姝宁有的时候也恨自己看得太清,以至于连鱼死网破,就要杵在这儿让那些贪心老狗恶心一阵子的想法都无法坚定下来。
反正,她也没什么顾忌的,至多只是舍不下他。
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作为长女拥有独立领地的她,若是不死就无法保全其他族裔。
虽说他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叫家族里的人好过,但好歹能留下条命。
只要仍有血脉,家族就仍在延续。
百里姝宁原本是想白天见过张秋池后就动手的,总归也是要自由了。
但张秋池为她开口,声声唤她。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但她仍是恋恋不舍地站在塔楼入口,听着他的声音,直至他彻底沉寂下去。
她赤着双足,虽然脚掌寒意入骨,失去了魔药的身体像打散重组一般剧痛。
但心中却是暖和的,全然忘了该穿上鞋子。
不知不觉间,便拖着到了现在。
张秋池嗅着四周空气渐渐浓郁的焦糊气息,眼望对面窗子飘进来的浓烟,如同跌入儿时的梦魇。
那些翻倒在地的饭菜、浸在血泊中的双亲、面目全非的乡邻、血流成河的街道、焦香四溢的肉味、笼着浓烟的天空……
唐少雨的小院子,唐少雨的恩师、冷雨抽打在脸颊、瓢泼大雨浸湿的衣衫、阴冷黑暗的山洞……
乱石丛生的树林、带着钩刺的灌木、尸殍遍野的村镇……
张秋池仿佛与外界断开了联系,只在自己的一方梦境中游荡辗转,人虽清醒,心却迷失不知所踪。
朦胧之中,石牢门被打开,他也被人推搡着拽出拉到庭院里,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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