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
云收雨过,青叶红花簇拥着的望山楼上,一鬓边簪满了深浅各异的粉芍药,眉眼温柔美丽的女子执一枚白棋,落在青玉雕刻的棋盘上。
落子声,声声清脆,紧跟在白棋之后的一枚黑棋出自对面满身端庄的女子之手,只这一枚,便将白棋的大龙拦腰截断:“承让了,宋姐姐。”
宋衡芷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扶了扶鬓边芍药:“邓妹子莫要着急取胜,你且回头瞧瞧。”
邓青芝略一皱眉,才察觉被拦腰截断的白棋不知何时在黑白战场的后方悄悄留下一条生路,宋衡芷落子扭转死局,继续笑道:“妹妹善谋善思,有能统领全局的眼光,却总是忽略小处,又爱谋而后动,少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你或可败我一时,却永远无法将我彻底逼入死境。”
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变化,邓青芝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姐姐就莫要挖苦我了......千年之前,姐姐的寿数不长,因而你我之间只是互相防备,始终未能有过正面对决,姐姐你便先我而去......”
“起码我给谢妹子留下了些有用的东西。”
“只可惜这物件她没怎么用上。”邓青芝抬手摸摸脖子,“我从没见过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她那一剑,如今想起来还是痛的,可惜,她虽将我等返魂重生,却从不在咱们跟前露面。”
宋衡芷用衣袖掩住嘴唇笑出声来:“非凡之人自有非凡之举,你就莫再挂怀那个了......瞧,那不是妙端吗?”
邓青芝朝着薄雾笼罩的山脊看去,却见李妙端足下驭使一团半截白,半截黑的云雾,满脸的气急败坏,不过瞬息便来到了望山楼上:“两位姐姐,可真是气死个人了,我家无咎本来好好的,谁晓得昨儿她娘悄悄回了家,两个人,年纪加起来好几千,大闹我的炼丹房不说,还说什么蜀地食铁兽可爱,把家里代步的云兽全染成这个样子......”
她叨叨叨地说了一通,被邓青芝三言两语安抚好了,才想起来问:“不是说今儿在望山楼论道么,怎么不见其他人过来?”
“你来得早。”宋衡芷道,“噫?你们可听到歌声了?”
雨后的山林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缱绻婉转,悠久绵长。
然而唱歌的人还没出现,楼中白光一闪,一身淡青衣裳,打扮素净的沈惠婉面带忐忑地出现了:“见过诸位姐姐。”
她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路上遇到了点儿事情,来迟了。”
“不迟不迟。”李妙端指指楼外笑道,“你们俩,前后脚到的。”
沈惠婉有点不自在地笑了笑。
那歌声越来越近,歌中唱着的,是江南的碧波小船,荡漾在荷叶底下的浮光,飘荡在水乡小巷的缕缕荷香。
一个长相与沈惠婉有几分相似的少女,衣粉裙,着白衫,梳着俏丽的灵蛇髻,臂弯上拥着一束新鲜采摘的荷花荷叶,乘云踏歌而来,一落地,宓宝宝散去脚底云息,看向沈惠婉:“你跑到我家里去跟我娘说要约我出来耍,我来了,怎么你反倒这么不自在?”
她说完,便笑着向在场众人一一问好:“几千年了,我都不别扭了,偏这人还别扭。”
宓宝宝将荷花束摆在桌上,朝着沈惠婉点了两下:“你再这样,小心以后我都不理你。”
“明明晓得吉祥儿就是这性子,你还逮着这点欺负她?”说话间,又有一人入内,单薄的紫色纱襦裙,挽着长长的披帛,修长白皙的颈子上坠着一颗色泽如火的赤玉,来人眉目妖冶艳丽,神采飞扬,正是曾与沈惠婉有过一段同居缘分的钱仙蕙。
宓宝宝见了,眉梢一样,正欲说什么。
沈惠婉连忙打断,双颊微红地转移话题:“我从京城来,听了个小道消息。”
见她如此,宓宝宝毫不客气地笑了几声,只不过也没插嘴。
“许太贵妃不在皇宫里了,咱们的陛下她......”
她把早逝的兄姐的魂魄全捞了出来。
不对。
现在应该说姐姐们才对了。
陆宝慧呆呆地仰头望着自己身前明艳又威严的女人:“五妹妹?”
陆微垣满眼戏谑:“这可不兴叫啊宝慧,朕的四姐姐怀悯亲王已经亡故,你该唤我一声母皇才对。”
咔嚓。
陆宝慧仿佛听到自己脑中什么东西断裂掉的声音,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对面的人说了什么,而是带着些逃避地下意识问道:“你会怀念我?抑或怜悯我?”
不需要!
只是陆宝慧的狠话还没出口,就见陆微垣弯腰把小小一只的她给拎了起来:“对你的怜悯在你败给我的那一刻就已经用完了,这谥号只是我让礼部随便抓阄抓出来的,没那么多意思。”
她得意地笑着:“我一向都是想就做了,所以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揣测我的想法,我才拜托母后将你复生呢,起码现在还不想看你变成一个疯子。”
“你也晓得你疯疯癫癫!”陆宝慧短短的四肢在空气中划了一阵,发现没人心的妹妹并没有放下自己的打算,“你现在让我复活,是为了让我怀抱更加漫长的憾恨而活吗?”
“不是。”陆微垣否决了,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创造出来的新世界,假如你看过这个新世界之后依旧想死,我不会挽留你。”
她手一松,陆宝慧落在地上。
再一拍手,有女官走来领着幼童模样的陆宝慧退了下去。
站在一旁充当柱子的胡自怡开口道:“陛下当真这么想?”
“当然——不是,朕还是挺希望宝慧能留下来的,唉,母后说她答应过阿圆姨姨要带她一起游历五湖四海,却总是被种种俗事耽搁,终于有机会,却是连王母后和陆姨姨君姨姨一起打包带走......连林翘小姨和朱雀音小姨都双宿双飞去了,只可怜了我,孤苦伶仃的,留在这里和你们大眼瞪小眼。”
陆微垣夸张地用袖子擦不存在的眼泪,装模作样完了,才笑道:“既然四姐姐只愿意做个好女儿,而不肯做好姐姐,那这一世,不如就来做我的女儿吧。”
胡自怡:“......陛下,容臣提醒您一句,莫要效仿先帝,这世界经不起您折腾。”
“朕能折腾什么,朕不过是教了天下人,能自个儿立起来的法子而已。”陆微垣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淡淡道,“我不会永远留在这里,若在我离开之后,天下人依旧想要找个可以跪拜的对象,那就任由她们找去。”
这几千年的时间变换,陆氏宗亲死的死,散的散,虽有尊名,却已无实权,而朝堂和官员也完全变成了辅助人们生活的一个机构,再也没有权贵,没有世家,也出不了所谓的“父母官”了。
修行之道,在己在心,修行之人,不应束缚。
另一边,被女官领着出了皇帝寝殿的陆宝慧,看见了在她意识里分别不算太久的三个姐姐,以及——
两个有些陌生,但又十分熟悉的,满脸别扭的小姑娘。
“义阳皇兄?”陆宝慧不太确定地对着年纪看上去更大一点,也更镇定一些的姑娘喊了声。
陆云康勉强勾起一个不失礼的笑:“宝慧。”
陆宝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大嫂嫂正站在陆云康身后,一脸神飞天外的模样。
二人身侧,陆宁光咬牙切齿地与手臂上乱成一团的披帛做斗争:“谢意那臭小子在哪儿,是不是他出的坏主意?!”
陆仙琼捂着嘴,却捂不住话里的笑意:“昙奴他修炼有成,早就前往世界之外历练去了——这么些年下来,咱们家里变化可大了,修炼不成的,四就死了,修炼有成的,大多被陛下丢出去游历,不然今儿只怕来围观你们的更多,哈哈哈哈。”
陆宁光羞窘至极。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一脚踩住裙摆,摔了个大马趴。
姐姐们无良的笑声变得更加欢快。
陆云康把妹妹扶起来,轻轻咳嗽了声,问道:“三姐姐,怎么我们都变成了女儿身了?”
陆载光道:“早在千年以前,咱们踏上修行之路后,便有大把的女子不怎么乐衷谈情说爱,生育子嗣了——若实在有喜欢孩子的,也只需勾动阴阳之气,再合上自身血脉,就可以直接孕育出一个孩子来,所以......男子,便慢慢从这世上消亡了。”
“原来如此。”陆云康恍然,她问起自己的母妃,问起和王妃的孩子。
一家姊妹几个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互相告辞。
陆宝慧曾经嫁过的那个驸马早就死了,她也没有子嗣,没什么太挂念的人,而千年过去,京城也大变模样,她不清楚自己的公主府还在不在,又不想顺了陆微垣的意,乖乖掉头回去给这个曾经的妹妹当什么女儿。
她迈着小短腿,一步比一步重,哒哒哒地踩在石板路上。
陆微垣派来的女官静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一样。
她气鼓鼓地走着,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被身边路过的奇花异草所吸引。
陆宝慧走着走着,就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满心满眼,都期待着这大变模样的宫廷下一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又会是怎样一种奇妙脱俗的陌生景象。
绕过如玉似星的花丛,穿过闪着淡淡微光的蝶群。
陆宝慧眼前所见的,却不再是陌生景象,而是一个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熟悉背影,立在道路尽头,缓缓转身朝她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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