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行走在竹林深处,耳边全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
一步又一步,踩在灰色的落叶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江怀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他的石伯伯就在不远处的密室里。
万爷爷说石伯伯的身子已无大碍,可江怀仍不敢想“往后余生”这四个字。
不管是他自己的余生,还是石伯伯的余生,他们这两个从侍剑山庄的废墟中爬出来的空有肉体的幽魂,早已没有了谈以后的资格。
他们的以后,只有复仇!
只有这一条路!
厚厚的石门被推开了。
昏暗的灯火下,石镇平依旧缩在石壁的角落里,锋利、冷冽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来人。
“石大侠,我们来了。”
从江怀平静的声调中,听不出他心情的波荡,可他最会的不就是如此吗?
纵然内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外表依旧古井无波。
而石镇平如一头受了伤的猛虎般,即便尖利的爪牙已经不复存在,可他横眉冷对一切的姿态依旧傲然。
他眼中自始至终都藏着深深的戒备,还有那一丝令江怀不忍直视的恐惧。
江怀并不急着说话,只静静地走到了石镇平身前,盘腿坐了下来。
秦忆也比往日安静了不少,悄悄地立在一边。他整个人就置身在这昏暗灯火映出的那一片暗影中,好像隐匿了起来。
过了许久,石镇平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不少。
他近来尤其爱笑,不管是冷笑还是嘲讽地笑,亦或是悲愤地笑。
总之,他的笑容多了起来。
只是,本该代表美好的笑容出现在一个狰狞、斑驳的面容上,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诡异和畏惧。
江怀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那股酸涩之意狠狠地压了下去。
石镇平亦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看到了什么?
他居然从眼前少年清凉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隐不住的伤感与落寞。
“灵隐宫少主,少年得志,以后自有锦绣前程与如花美眷在前路等着你。江少主,你是在可怜石某吗?”
石镇平凌厉地质问。
纵然他已今非昔比,纵然已经英雄末路,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悲痛。
这种目光,对他来说是轻视,是他无法忍受的。
江怀意识到,自己还是免不了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情绪,他立刻冷静下来,沉着地说道:
“石大侠多虑了,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或者怜悯。‘石敢当’,别的不说,一身铁骨铮铮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石大侠,晚辈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立世于天地之间,实在太过渺小。”
少年的语气低沉,夹杂着超出他年龄的老成与持重。
石镇平闭上了眼,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流过他面庞上的可怖疤痕。
过了许久,石镇平才重新睁开了双眼,他已然平静了下来。
“江少主,你年纪不大,心事却重。少年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好。”
江怀注意到,每一次说起“少年”这两个字,石镇平总是不由自主地加重音调。
少年、少年!
石伯伯应该又想起了曾经在侍剑山庄奔跑和大笑的少年吧!
可这个少年,已经永远留在了血色缥缈的暗夜中……
“石大侠,长夜漫漫,您……给我们说说侍剑山庄的少庄主……江怀吧!”
江怀、江怀。
亲口说出这个名字,江怀真想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这看不见的心头之血又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可他实在想听石伯伯说一说。
石镇平恍若未闻,又自顾自地闭上了双眼。
江怀不着急也不催促,只面色柔和地静静等待。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
灯火跳动了起来,似是要燃烧殆尽。
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秦忆从暗影中走了出来,又重新点燃了一盏油灯。
整个密室,又恢复了之前昏暗的样子。
秦忆没有再站回阴影中,而是和江怀并肩盘腿坐了下来。
“石大侠,江少庄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少侠吧!晚辈与少主曾游历到归墟山下,遥遥地看过江少庄主一眼。他一身白衣胜雪,腰间挂着一把长剑。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秋水剑。秋水如泓,少庄主的剑一定是一把极好的剑。”
秦忆放缓了声音,充满回忆地诉说。
当年的惊鸿一瞥,至今想起来仍觉得难忘和动人。
早知道如此美好的少年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的他们一定要上前去,好好地看上一眼。
随着秦忆话落,一种伤感的情绪好像凭空地,又缓缓地释放了出来,而后慢慢地将三人包围。
石镇平闭目养神了许久,久到江怀和秦忆都想起身了,以为他今夜什么都不会再说。
终于,石镇平睁开了眼睛。
这一瞬间,江怀看到他的眼中闪过许多复杂到难以描述的情绪。
秦忆立刻站了起来,端起一盏茶,递给了石镇平。
已过了大半夜,茶水依旧温热。
褐色的茶水好像顺着喉头缓缓流进了心里,一颗冰封许久的心似乎也渐渐有些温度了。
“我们少庄主,自小……自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庄主又当父亲、又当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
少庄主最喜欢穿一身白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秋水剑。那把剑上有庄主亲手刻的祥云纹,剑柄上还挂着庄主夫人亲手编织的绳结。
少庄主很重情义,可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但看到人就会温和地笑。
少庄主年纪不大,但也算走南闯北多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庄主对他爱之深沉,一直鼓励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庄主常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他盼着少庄主能顶天立地,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将侍剑山庄的门户撑起来。
六月十三夜,那些带着青獠牙面具的黑衣人将侍剑山庄团团包围起来,连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我们拼了命地厮杀,就是想为少庄主辟开一条生路,咱们这群人没了就没了,可是少庄主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啊,就跟你们二人差不多大小。
我恨啊!苍天啊,你的眼睛呢,你睁开眼看看吧,你不公啊……”
声声泣血的呐喊和质问,飘浮在空荡荡的密室里。
江怀和秦忆低下了头,他们无法回答石镇平的质问,他们心中也久久不能平静。
呐喊过后,是沉默。
良久的沉默……
“你们何时离开这里?”
石镇平问道。
“过几日就走,去华京。”
“石某跟你们一起去华京。”
江怀还以为要再多费些口舌,才能说服石伯伯跟他们一起去华京。没想到,石伯伯如此干脆利落。
秦忆立刻应道:“如此甚好。石大侠,既然如此,那天亮之际,晚辈就让人来接应你,他日咱们华京再见。”
对秦忆的安排,石镇平并无异议。
他也不愿与眼前的两人日日待在一处,毕竟他还是习惯一人独处。
出了密室的门,暗夜已然悄悄地隐去了,天色恰好蒙蒙亮。
“江怀,侍剑山庄的江怀,好像和你有些相似。你们年岁相当,都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只是,你的身边有个话痨子我,江少庄主身边不知道有人没有?若是没有,岂不是太孤独了。你们倒是有一点不同。”
“哪里不同?”
“江少庄主喜欢穿白衣,而你喜欢着玄色,你自小就不喜欢白色的衣饰。”
没错,以前的侍剑山庄少庄主江怀的确喜欢白衣胜雪,可自重新醒过来后,他再也不想穿白色。
白,那真的不是一种吉利的色彩!
一身玄色,正好时刻提醒自己,他是从六月十三的暗夜中醒来的“孤魂野鬼”。
江怀很想告诉秦忆,侍剑山庄的江怀身侧没有玩伴,真的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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