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庄沐春的电监室文件基本齐全,地点设在了电报局,人员32人,多一半是电报局供职人员,唐钺不愿过多插手,只让周至瑜去尽监督之责。周至瑜更有脾气,吩咐李丽珍去给庄沐春做业务指导,唐钺和王至清也就一笑而过。
李丽珍,看着20 左右的女孩,活泼漂亮,手脚勤快,历史也很“清白”。上午十点,李丽珍将电监室的一些材料送给唐钺,本可以送到稽查处李文岚秘书那里即可,但李丽珍时不时地直接将材料送到唐钺办公室,唐钺也没说什么,偶尔还喜欢与她开两句玩笑,所以李丽珍也就越发大胆,经常直接到唐钺办公室。一日,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交给唐悦过目后,李丽珍说:“唐处长,书课长让我给您带句话,她下午五点请您去江上听戏,有个小凤仙老板,今晚在江滩码头唱《游龙戏凤》,看看您是否有时间?”
唐钺思绪一时转不过弯,嘴上只好应付:“书课长都请我听戏,李秘书为何从不请我啊?”
李丽珍愣住,接不住话茬,吞吞吐吐地说:“我请您,您去吗?”
唐钺笑起来,站起身走到门边,将虚掩的门关紧,李丽珍脸上流露出尴尬又略显可爱的笑意,也走到门边说道:“唐处长,您到底去不去嘛?”
唐钺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李丽珍说:“去啊,佳人邀约,为什么不去啊?”
李丽珍甜甜冲着唐钺俏皮一笑说:“那我就回书课长了”,说着开门闪身出去了,门外站着的李文岚,看着李丽珍慌张的样子,款款走进来,冲着唐钺笑笑问道:“唐处长,这些材料需要归档吗?”
唐钺示意拿走材料,但看着李文岚意味深长的笑,遂又问道:“李秘书的口红,颜色真好,是什么牌子?”
李文岚说:“Tangee,美国货,目前上海最时尚、最受欢迎的牌子,它的那句战争、女人和口红,让它不知俘获了多少姐妹的心,她可以让女人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这句话,也不知慰藉了动荡岁月里的多少姐妹,唐处长要买吗?”
唐钺笑着点头,李文岚也笑,说道:“我正好要出去一趟,用不用帮您带一套?”
唐钺说着谢谢,拿钱给了李文岚,李文岚会意地离去。李文岚,华中剿总训练团李文衷团长的妹妹,托了蒋副司令将宝贝妹妹安排进来,李团长虽然职位不高,但在战场上可是一员悍将,而且李团长与司令部几乎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唐钺念着李团长与日本人征战多年,对李文岚,则是能照顾就照顾,李文岚比闻杰年龄长二三岁,人情世故上也周到一些,作为秘书,也是尽职尽责。
下午五点,江滩码头。
唐钺准时到达,书婉瑜已经在等候,看着书婉瑜脸上肃穆的神情,虽然尽力笑着,但怎么看都有一种凄然悲壮之感,唐钺心想,不过就是为了电监室之事,或者是这件事的后遗症,不至于这么严肃吧?但唐钺内心很得意自己的的决定,无论是从庄沐春欺负周至瑜的角度,还是书婉瑜执意加入的蹊跷动机,至少自己阻止了一些可能产生的不测和危险。
书婉瑜客气打了招呼,竟然罕见的挽着唐钺的胳膊,上到一只小型乌篷船上,向江心的樱木花船方向开去。晚上,小凤仙将在樱木花船上唱《游龙戏凤》,游客们可以乘船占据有利位置观看。
船上只有一位中年艄公在船尾摆船,目光注视着远方和周围,唐钺和书婉瑜并肩坐在船篷之内,看着外面的游船如梭、江水粼粼,书婉瑜却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淡淡地笑着,心神不宁的感觉都写在了脸上,唐钺一时猜不透她到底怎么了、意欲何为,总之下定决心,今天不管她怎么说,就是不同意。
书婉瑜拿出一条腰封说:“送给你,虽然与你今天的衬衫不搭”,说着将腰封围到唐钺腰间系好。这种腰封是系在蒙古长袍的外面,上面还有一些金属环扣,刻意挂腰刀之类。
唐钺说着:“谢谢”,心想,她也知道送人这种东西,小女儿的心性还是有的。江上已有一些卖唱女,划着船哼唱着晚上的戏码,唱的荤素搭配,唐钺看着小船上的热闹,也是好生惬意,不知不觉间,竟忘记了一些尴尬,口中也跟着哼唱“有寡人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闲散心。将玉空交与龙国太,胡中大事托付了众卿。孤忙将木马儿一声响,唤出逐茶送酒的人……”
书婉瑜幽幽地问道:“唐先生今天兴致很好啊?”
唐钺接着哼自己的,想着她下面一定要说的话,书婉瑜见唐钺并不搭话,就笑了一下说:“ 希望唐先生永远这么好心情。”
唐钺戛然止住唱腔,看向书婉瑜,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书婉瑜忽然指着远方的一处灯塔,高兴地叫道:“去灯塔那吧,那的飞鸟真多!”
唐钺看着书婉瑜岔开话头,也不再追问,看着飞鸟盘旋掠过,远方寂寥几只小舟,夕阳波光之间,踟躇流连不前,人生几十年,能看几度夕阳。霁月清风、一夜小舟,不管多少烦心事,有她在身边足矣,只要她心里有自己,何必强求她的立场。想到这里,唐钺心头顿时明媚起来,转头看向书婉瑜,她也正微笑看着自己,眼中渐渐有了一股寒意,唐钺心里一阵恍惚。
正在唐钺准备说些什么,以解除她一直以来的郁闷和沉默,书婉瑜忽然扶着船篷站起来,走向船艄,小船随着她的走动开始摇晃,唐钺起身准备去扶她一下,这种小船,人在上面如此走动,很容易摇晃起来。
就在唐钺缓步走近书婉瑜、几乎扶住她的胳膊时,书婉瑜却慢慢倒向江面、没入江中,这个画面跟梦境一般,周围百米之内没有任何船只,艄公好像也没有发掘,甚至都没有看向这边。唐钺不能多想,纵身跃入江中。
天还没有黑,水下光线仍然可见人影,唐钺朝着下沉的书婉瑜游去。转瞬,唐钺抓住了书婉瑜的衣服,进而拖住她的身体,就在唐钺准备向上游时,一股强大的拖拽,带着唐钺向下沉去。唐钺无法向上,只能随着书婉瑜继续下沉。墨绿色的江底慢慢接近,一只沉船赫然出现。唐钺准备踩住沉船,借力调转方向向江面回游。
可就在接近沉船的一刹那,书婉瑜忽然将一条铁链挂在唐钺背后腰间的腰封上,而铁链的那一端,牢牢系在沉船上。看着书婉瑜放开自己,向上面的亮处游去,唐钺使劲试图挣脱铁链,尝试了一阵,没有用,挣不开,铁链用一把铁锁将铁链与腰封扣在了一起,这种锁打开,需要一些东西,唐钺手边没有;唐钺又试图解开腰封,将腰后部分转到腹前时,才发现打的是死扣,解开至少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唐钺拔出腿上的匕首,试图割断腰封,竟然割不断,看到腰封里面的金属丝条时,唐钺一时愣住了,这是提前做了多少准备,想将自己禁锢在这里。
唐钺忍不住吞下第一口水时,忽然意识到,她是要自己的命,当这个念头出现且得到确认后,唐钺有点缓不过神来,只能下意识地再做一下努力,铁链的那一头固定在沉船上,木质船,腐烂破败,用匕首没准可以让铁链脱离沉船。唐悦用匕首撬动着铁链木船的连接处,毫无松动的希望。 唐钺看着沉船,再看着上面的亮光,估计快十分钟了,唐钺在水下也就是十分钟的忍耐时间,他训练的极限是十二分钟。
好完美的设计,唐钺不禁赞叹,但心里却彻底崩溃,如果固定住的是手脚,自己都可能斩断一只手或者一只脚逃脱,现在自己没有活的机会了,唐钺将身体放松,向上看着最远处的亮光,没想到自己的归处竟是江底。大萨蛮说自己命里缺金,遇水不淑,看来是真的,唐钺慢慢合起眼睑,一片黑暗将自己彻底吞没。
许久,唐钺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水在自己身边流动,自己的身体在晃动。唐钺觉得自己在随波逐流,忽然下意识一个机灵,应该是自己在水中移动!唐钺求生的本能再一次回到身体里面,迅速睁开眼睛,屏住呼吸,自己在向亮光靠近、靠近,豁然脸上的束缚消失,自己的头露出江面。
水在自己脸上不断滑过,唐钺贪婪地换过一口气,这时脑中真的出现短暂的空白,江水不停冲击着自己的身体,眼前一片黑暗。慢慢地,意识似乎又回到身体里,是黑色的夜空,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唐钺身上毫无气力,仰躺在江面上,被人拖着缓缓移动。
唐钺斜眼看过,是书婉瑜,她抓着自己一只胳膊,将自己拖在江面上,正在努力地、悄悄地向江岸游去,远处除了大船亮起的灯光,小舟已经有些看不清楚,唐钺不想动,任由她拖曳着自己,身上虽然有些恢复知觉。
书婉瑜将唐钺推上岸,拍着唐钺的脸,让他身体俯卧在沙土上,使劲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咳出声音,书婉瑜才一下趴在沙土上,一动不动,任由半截身子在江水中浸泡着。二人就这样躺在漆黑的湿冷岸边,一句话不说,唐钺能感觉到她的疲惫无力、她的孤单无助,似乎她也在无声流泪。但唐钺不知道该如何办、该问些什么、该说些什么、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唐钺翻身静静躺着、仰望着星空,若是以前碰到这种事情很好办,只需手起刀落,不管是敌是友,既然起了杀心,就会有第二次,不斩草除根,以后势必反受其累。可这次唐钺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都不敢问,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她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她要杀了自己,唐钺脑中一出现这个结论,就不由得晕眩无力。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就因为阻止她进庄沐春的电监室?那不至于呀,唐钺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仅仅就是一个误会,刚才都是幻觉。
还是书婉瑜最后慢慢坐起身,摸了下唐钺的脖子,轻声拍着他的胳膊说着:“回吧!”
唐钺慢慢站起身,跟在书婉瑜后面,向码头方向走着。书婉瑜忽然一身轻松地,回头看着唐钺,笑着问:“走在后面是不是觉得安全多了?”
唐钺被她这么一问,也不禁哑然失笑,紧走两步,与书婉瑜并肩走在江滩上,但仍然不知如何开口。月色宜人,江心的游船上亮起盏盏灯笼,咿咿呀呀的曲声传来,让这夜色有了一抹暧昧和温情,一阵微风飘过,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还是有点冷。两人不由得相视笑起来,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心里的阴霾渐渐消散,虽然无话,但从彼此的神情中,二人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就在离着码头不远时,一个黑影忽然扑向唐钺,还有亮光一闪。唐钺本能地推开书婉瑜,闪身向旁躲闪,站定仔细看时,是刚才船上的艄公,书婉瑜看见他则更是吃惊。在艄公的匕首再次逼近自己时,唐钺的匕首已经朝着艄公的脖颈划去,还是眼疾手快的书婉瑜扑上来推了唐钺一把,唐钺身体向后倒的过程中,匕首滑过艄公的肩膀。就在艄公捂住肩膀的一霎那,唐钺已经甩开书婉瑜的拉扯,跃起夺了艄公的匕首,左手将其抓牢,右手的匕首抵在其下颚,问道:“哪部分的?”
书婉瑜举枪指着唐钺说:“放了他!你不能杀他!”
艄公则急吼:“开枪,别管我,快开抢!”
唐钺又冷冷地问:“哪部分的?”
书婉瑜说:“老李,他现在不能死,我会去向老苏解释的!”说完将枪口移到唐钺的右肩胛处,对唐钺说:“放开他,不然真的开枪了!”
唐钺说:“你们一起的?”看着书婉瑜点头,唐钺现在头脑清晰了,如果刚才还可能是一次“震慑”游戏的话,那么现在,可以排除这种可能了。
唐钺忽然闪身夺下书婉瑜的枪,艄公趁机挣脱,并猛然掏枪打向唐越,唐悦趔趄一下倒在地上,书婉瑜挡在唐钺前面向艄公叫道:老李,他不能死,我回去再向你解释!”
艄公大声说:“甄医生,快躲开,你怎么能护着敌人,要作叛徒吗?我们今天一定得杀了他!” 说着向前逼近唐钺,唐钺突然跃起,隔着倒地的书婉瑜,打落艄公手中的枪,将艄公扳倒在地,用手中枪抵在艄公的头上,问道:“是你们的组织行动吗?”
看着二人都不说话、书婉瑜站起身要扑过来,唐钺用枪重重砸在艄公的头上,艄公的身体慢慢倒向地面,书婉瑜扑上来扶住他叫着:“老李、老李!”
唐钺冷冷地对书婉瑜说:“他要是去了调查处,挺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你招出来;他要活着回去,你也交不了差!” 说完唐钺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剩下书婉瑜,试图赶紧摇醒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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