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后花园果然气派,进园先是一个一进院,阔朗的方方正正的庭院,四角种着四棵石榴树,此时枝叶茂盛尚未发出花苞,进入花园是一个方正的门楼,不似别家月洞门一般,做曲径通幽状,门楼匾额上题字:北香园,穿过门楼便是一片开阔的花园,正中是几畸芍药圃,两边是爬满架的月季蔷薇,此时正是花开之时,垂垂累累的花朵,有开盛的,有含苞的,地上还落满了花瓣,想来沈家人也是懂得欣赏花的,这花瓣有些已经枯萎,看着是故意不让扫去。身边的几位丫鬟带我往左拐,此处一溜矮墙,正中开了一月洞门,上题着一匾牡丹院,其中一位推开院门,里面也是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四面墙上皆做成花架,挨着放上一盆一盆的牡丹花盆,院里正中是一极大圆形的花圃,修成阴阳八卦两半,明艳的大红色想来是阳极,纯白的牡丹花应该就是阴极了 ,我再细细的顺着四面花墙转了一圈,便为这大气名贵的各色牡丹花所震撼,左边墙角往里转,大约有十来个花架,皆是枯木老藤所做,也搁置着各式花盆,其花尤为大朵,世面上很是罕见,其中一位丫鬟告诉我说:“鱼大人,牡丹花虽好看,可惜一盆最多也就两三朵开得不多,咱们沈府的花开到此时便要剪了下来,或送于亲朋好友,或自己留着做些脂粉。”我觉得这沈府确实是文武双全的世家,连丫鬟们都如此懂得花的妙处,不觉笑问到:“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本官也好称呼。”“奴婢叫银蝉。”我不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银蝉姑娘还真似蝉一般长得清丽。”她谦卑的笑了笑,我在花架上果然看见了粉白相间的一枝双朵的牡丹,然后又指了指浅紫色的名葛巾的牡丹和一盆绿牡丹一盘墨红色牡丹,又再了挑两盆大红色的,明黄色的和一盆雪色的,想想祭天和宫宴摆放的位置觉得应该够了,我们一行人便从牡丹园出来往后花园深处走去。
北方应该特别喜欢石榴树,面前一块光滑的深褐色的巨石上书三个朱红大字“石榴苑”,在石榴树下迎着阳光,既清凉又清新,春日暖风拂面,此时此刻心里深处那些幼时的欢乐家族的流放进宫的谨慎,仿佛都过去了,觉得往后余生人间真是值得的,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阳光,花树,时辰………穿行在石榴树中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非常的轻快………前面有一溜带抄手游廊的厢房,几个丫鬟带着我穿过厢房,便是一池波光涟漪的湖水,两岸柳枝招摇,芙蓉花倒映水中,又是一派不同的气象。我一路行,一路在心里默默念叨,这没有数百年的世家是种不出这般的树木来。湖边有一处水榭,里边不时传来笑谈声,有一个丫鬟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了四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为首的就是我在温泉宫见过的沈家三姑娘,跟在后面的第二位小姑娘上前自我介绍“妾,杨侍郎家嫡长女杨菡月。”我一听到“月”字心里边跳了跳,如今瑶月两字在我心里便是一个结,竟然听不得“月”字了,我突然想起来,太后曾要过杨家嫡长女的生辰八字,想来是给信王准备的,便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圆圆脸柳细眉樱桃小口只是身材容量尚小且有些病弱,沈三姑娘十分爽朗,笑着介绍:“菡月出生那天晚上,月亮极好,偏偏又一池莲花盛开,这名字便是她家杨老太爷亲自取的。”说完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想来这杨家大小姐在家里是很得宠的。第三位便是昌吉县主的孙女史明姬,最后相见的是太后的侄女李府家的四姑娘李疏桐。我向四位千金小姐福了一福,:“下官替太后到沈家选几盆牡丹,进了园很是喜欢,沈家花园果然与京中各府风格完全不一样,这般阔朗大气,太后也值得来一游。”沈三姑娘也回道:“谢鱼大人夸奖,若改日太后有兴致出游,那真是沈府莫大的面子。”这时,沈明姬也笑道:“以后这沈府的世袭是真彦哥哥,真彦哥哥今年双十年纪,听说沈老夫人想着要给真彦哥哥提亲呢。”我含笑不语,沈明姬继续笑着说:“我听祖母说京中想跟真彦哥哥联姻的有不少家呢。”李疏桐捂着嘴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杨涵月也抿着嘴忍住笑,沈三姑娘横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看这行情大家都是知道史明姬的心思的,我跟几位小姑娘客套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他们也不甚相留,自回水榭继续玩自己的。沿着湖边转得差不多了,我耳边心头里始终想着双十年纪,联姻……银蝉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沉默,“鱼大人是不是有些累了?”我方自觉有些失态,忙收回心神问道:“确实有些腿酸了,这湖后边可还有可看的?”银蝉客气的笑着说:“左边有休息的小庭院,咱们府里偶尔也在里边用膳。右边是个山坡,坡上种的都是桃李树,山顶有一观赏亭,只是这桃李都落了,枝叶也未曾长得茂密,倒没什么看头了。再往前面去,有一处竹园,竹园尽头便是咱们大少爷习武读书的地方叫英武厅,外头就是西街,咱们大少爷平日里都是正英武厅办公见客,差不多都从西街开的门进出的。”这不问还好,一问心头更乱,我抬头看了看太阳:“这日头也正了,咱们还是回吧!”
两位丫头便将我送到了正堂西厢房客房喝茶休息,我端盏喝了两口茶,茶虽香我却没什么心情细品。外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却没有一人说话,想来是在传菜,我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静静的呼吸安自己的心神。
此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我抬眼望去,一个刻在心底的身影此刻站在门口,他穿着家常银色绣蝶道袍,镶黑色领边上绣缠枝花纹,我该死的脸热了起来。
我缓缓站起来:“下官见过沈将军。”他微笑着看着我,我心底一横,低头想到:“那话本诗词里年轻女子动了春心又怎样?人之性也,我又何必如此心虚?即便是我终身没有这样的福分,心里欣赏欣赏这样的世家贵胄子弟也不是什么大罪吧?”我这小半辈子若是不皮厚一点,那简直是没有办法活下去,想毕才果敢的抬起头,他已抬脚进来:“我听说家里人带你逛园子去了,便没打扰你,怎么样?我家的园子可入得你的眼。”我斜看了他一眼,心里:“这般豪横的花园,京里恐怕也没有几家可比。”嘴上却说道:“沈将军可真是客气,下官已经看的眼花缭乱。”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喜欢就好,以后进来了,就能融入其中了。”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愿我误解了他话中的意思。此时门口银蝉进来请到:“大公子,鱼女官,席开始了。”
因沈三姑娘请的小客人均未成年,故这一次生日宴席便没有与他们单独设席,另外一席,是沈真彦和二公子带着庶出的两位妹妹一席,我坐在沈夫人右边,左边便是沈三姑娘和她的三位小客人,沈老夫人没有上席,说也吃不了多少,只在席边榻椅上自斟自酌,很是松散自在,沈夫人便将各色菜等夹做一盘放在老夫人的小桌上。
桌上有一道涮羊肉火锅,京难那两年我见北戎人极其凶残,有时会将咱们白皙的女子杀了来吃,还取名为四脚羊,从那时起我便对羊肉极其厌恶避之不及。开席之后众人自然要对小寿星来敬酒,沈真彦是第一个来敬酒的,兄妹情深,沈二姑娘对着他哥哥满目皆是崇敬之意,此时,敞开的大门和窗户吹过一阵风那羊汤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微微皱了一下眉闭鼻屏息,沈真彦端着酒杯说:“肃北此时尚是冰天雪地,咱们的士兵若能十天八天的吃上一顿羊肉,尤其是大战之前,那马上腾跃,奔袭百里,羊肉的功劳可是不轻。”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若非我朝将士以命相搏雪洗前耻,此时我还不知命在何处,不觉嘴角抿了一下,心中对羊肉的厌恶便瞬间荡然无存。“鱼女官可是不怎么喜欢吃羊肉。”沈真彦问了一句,我微微有些感叹:“小时候家里是吃的,京难之后,因为北戎人我便再见不得羊肉,今日听沈将军如此说,心里也就释然了。”沈夫人也不觉感叹:“肃北苦寒之地常年都是吃羊肉,京难那两年北戎人把咱们园子祸害的不像样子,北戎人那确实凶残至极,这次被灭生不得一点同情心。”,想来沈夫人也是知道四脚羊的遭遇,她似乎想起一件事情,不禁又笑起来:“真彦跟他父亲和信王做了一个局,先故意散播消息出去说真彦回京给祖母祝寿,又故意将高成国跟咱们的边境虚空了出来,如今的北戎可不是当年的北戎,老贼王一死,他几个弟兄争权位也杀得七七八八的,还以为可以再用当年的方法偷袭再次南下抢掠,谁想自不量力进了口袋,这次高成国也功不可没,真儿,可听说高成国有进京?”我突然想起在温泉宫提到高成国二公主求亲一事,便抬眼看了看他,谁想他好像犯了性子,直直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沈三姑娘刚刚还用特别仰慕的眼光看着自己哥哥,听到母亲这样问,便开口说:“咱们的属国而已,母亲何必关心。”史明姬也哼了一声:“姨母,若他家公主来了,咱们好好跟她比试比试,让他知难而退。”沈夫人便对着她说:“就你爱胡闹,咱们中朝大国如何做出这般小气的事?”沈老夫人在榻上听得直笑:“无妨无妨,草原部落的女子自然要用她们的方法来对待,若我朝的千金们文武双全,那也不错。”
连我也笑了,一抬眼看到沈真彦柔和的注视着我 ,心下又有些慌了,忙低头扒了一口饭。这般晴朗的春日宴在其乐融融中一直进行到戊时,大家方才意犹未尽的撤了席,我便向老夫人和夫人告辞准备回宫,沈夫人说道:“鱼大人看中的牡丹,沈府派车已经装好,就随着大人的软轿一起进宫。”我又转身向沈真彦行礼:“下官告辞。”沈夫人向沈真彦说道:“你替我和老太太送送鱼大人。”沈真彦扣手在胸前,那一身银色道袍在他高健的身上看上去非常飘逸,此时此刻他完全是一副在家贵公子的模样,除了眉宇间有些英气,整个人显得十分儒雅风采照人,他陪我走到了大门口才开口说道:“你的软轿我已让他们先行回去了,我这里马车送你进宫,另有信王的消息我正好要向太后回禀。”马车夫将马凳置于马车前,我提着官服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慌,刚一个趔趄,右臂便被稳稳的托住,“小心”,我的脸又热了起来。
我跟沈真彦上车坐稳之后,听他唤了一声“启”,马车便缓步而行,“听说寻常女官出宫须得24岁,待这次北戎善后完毕,我便去求皇上放你出宫。”我吃惊的看着他,“吏部林大人想收一名义女,我擅自做主替你答应了。”他含笑的看着我双目清亮有神,“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一言不发瞪着他,“真彦自幼军中长大,只懂习武带兵,说话不会文绉绉拐弯抹角,等你收在林大人名下义女,我便上门求亲,也算门当户对。”此话用五雷轰顶来形容毫不为过。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怎样出宫,但万万没有想过用出嫁这样的方法。
“你说的……这样……容易……”我结结巴巴脑海中从来没有这般接不上思路。
他温和的对我笑道:“带兵打仗之人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进攻,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一味犹犹豫豫畏首畏尾,如何能灭得了北戎?这道理便是娶你也一样。”他说的如此坚决,从他的双手上便看得出来他征战杀伐的坚毅,我苦笑了一下:“沈将军可知我出身卑微,进宫之前又有怎样的经历?”他静静的看着我,突然用手托住我的腮:“无论你过去如何,你的现在就是我娶妻的标准。 ”他的手温暖有力我这一次没有推开他,但我心里觉得这不是真的,命运对于我没有这样平坦的事情。“我的现在?你才回京几日,也最多不过从别人口中打听了几分而已,你了解真实的我吗?”我望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他。他的手指在我面庞拂靡:“沈国公家的长媳我沈将军的夫人便是你那日的风范。你想让我怎么形容你?谨慎中的大胆,大胆中的谨慎你都有,还有你能做不时之需,你那毒便让我非常佩服。当今世事堪乱,你能自保且能保人,你说你还不够资格做沈国公家的长媳我沈将军的夫人吗?”我和他静静的对望着,我心里却翻江倒海,这么多年我都是一步一营惊心胆战的对待的身边每一个人,甚至每每夜里噩梦都不敢起身表露出来 ,生怕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等着揭露我,而他此时此刻却在欣赏我。他双目似乎有些迷离,我觉得他的脸越靠越近,我甚至能感到他温暖的呼吸,马车夫在帘外道了一句:“将军到宫门了!”这马车夫是一位侍卫,声音低沉有力 ,足够惊醒我俩越来越近的距离,我惊慌的拍掉他托着我脸上的手忙坐正,他笑了,似乎有一丝好笑的遗憾。
宫人将牡丹花放在了太后大殿的廊下,太后果然十分高兴,一边让人去问钦天监这几日气候如何?一边吩咐宫人好生养护,等到祭天和宫宴的时候要用。这时候新福公公来报说沈将军求见,是信王消息。太后大喜,命道:“快快带进来。”
沈真彦这身家常便服连芳飞姑姑也觉得眼前一亮,私下来见太后自然也不用穿官服那么正式,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太后,太后眉开眼笑的读完,又微微皱了眉,听沈真彦说道:“王爷说北方大局已定,他无意争储,等收拾完北戎最后的残弱,他便回京来做个逍遥王爷。”太后淡淡的问沈真彦:“将军,你怎么看?”“王爷年纪尚小,跟末将一样自幼在军中长大,这次回京自然先想着与太后团聚放松放松,但是这朝中之事瞬息万变,王爷回来了自然再做打算,时事变化未必身如己意。”太后点点头:“王爷毕竟才17岁,只懂军功,这朝中官场上全是变化,也只有回来了再慢慢历练吧。”沈真彦方告退下去。我在廊下,目送他向宫门处走去,他出了宫门,转身之时回头看了一眼,我也不知道他看到在廊下柱后的我没有。
我一回身芳飞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你这几天没在里头当差,倒是休息的好,看着这般神采飞扬。”“姑姑笑话我,那边宫里头的事还不知道了没了,我日里夜里都提心吊胆着呢!”芳飞姑姑不置可否的又说下去:“这几盆花便交给你了,你去司种局调一个花工过来,起码也得保这花开得到十日。”说完,她便往太后寝宫里去了。
果然夜里多禾神神秘秘的到了太后寝宫,芳飞姑姑到了我的房间招手让我过去。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多禾说:“瑶月仙师咯血,陈太医刚刚来过,说是气血上逆,应是胃里出血。说这种病,是积郁太久突然气苦冲心引起的破溃。”我吓得手脚俱软,瑶月仙师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陈太医用的粉药下去,瑶月仙师便止住了咯血。”话在这里大喘气,我气的瞪了多禾一眼。“仙师有一句话要奴婢向太后祈求:坑杀全部北戎骑兵。”太后一直沉默着,我等三人也默然不作声。半响芳飞姑姑才小声的说:“想来仙师已向皇上求过,皇上犹豫不决,奴婢听说朝野上下别说京城,就是各地官员和百姓都有两种意见,一是觉得北戎精兵实在太强悍了留着容易暴乱,二是主张将这两万余人的北戎精兵全部打散,发放到全国各地官府或者官员家中做奴隶。这两种意见吵得沸沸扬扬,听说皇上还没有拿主意。”太后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叩着,想来心里也还没有想法,我见芳飞姑姑说出现状,我也上前表态:“太后知道瑶月仙师在皇上心里是碰不得的,别的不怕,怕的是仙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皇上过不了这个坎,我朝刚刚进入国富民安,正是需要皇上的时候。”太后自然也想起前年瑶月仙师昏迷,皇上辍朝,哀伤悲苦到几乎要与仙师同去的那一阵子,这要来第二次,太后恐怕再也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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