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季远,你是愿劝不愿劝!”
随着韩振海的一声大吼,李公公也插了句话:
“如果你还是这般硬骨头,韩大人就要叫人带兵把你们延寿教给平了。快快交出马匹来,如果做不了主,让你们教主过来与我说。”
韩振海朝着李公公斥道:“莫要胡说,李公公请慎言,本官可没有说过要起兵戈,酿出流血之惨事。竹季远你也想清楚,现在是你延寿教的人围了首情城,之前不论谁有理,现在你们都没理!你们这种恶行若是有人向京里参一本,就是确凿的谋反之罪。”
说完韩振海还朝李公公看了一眼,显然意有所指。
但李公公直接半眯着眼睛,默认了自己就是那个可以向京里参一本的人。韩振海看到李公公这种表情却并不高兴,他愈发觉得这位李公公是个混不吝的角色。
不知天高地厚,也根本没有大局观,心眼小的很,让人拿他压根没什么办法。
竹季远微微笑了笑,笑容上带着血色:“韩大人除了拿谋反之罪唬人,却没有其他谈的办法了么?若是韩大人只有这等认知,那也别怪我竹某人一个小小秀才,却看不上你天子门生堂堂进士了。无能者还是莫要再出来当什么观察使了,你真是白费了这十年。”
李公公听竹季远竟然以白身当面嘲讽三品观察使,不由得发出啧啧之声,觉得韩振海不把这家伙直接弄死简直就是给朝廷高官丢脸。这也太丢脸了,被一个无官无职的草民蹬鼻子上脸。
如果韩振海这辈子一直当官,此时他很可能忍不了竹季远“秀才看不起进士”这句话,那是文官们的禁忌。官场尊卑有序,别说进士了,连举人里都分得清清楚楚各种阶级,秀才算个屁。
如果说进士是博士,那秀才在他们眼中只算是初中毕业。当然,秀才在旧社会的地位当然要比初中毕业生要高得多。同等对比下,秀才已经算是低学历社会中的中级人才了。
但低学历社会,一个博士就能在京中的部里、院里当高官,双方的社会地位差距太大太大。一个民间私企的初中毕业管理人员看不起在部里、院里的高官,简直如同笑话一般。脾气爆的随手就让人把对方摁死了。
但是,这里毕竟有但是……
韩振海终究是“下基层劳动”过的,他比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比李公公这样半辈子在宫里那个鸟笼度过的人,更懂得当今的天下已经不是兴汉朝廷说一不二,威望卓著的那个天下了。
延寿教不能简单地看成一个民间私企,更应该把它当成一个几十万正式员工,还有几十万非正式雇员,更有百万人依托延寿教的工作岗位、各种采购而生存的人口。更别说这些人再影响辐射到他们背后家庭那几百万人的影响力。
韩振海可能没有确切的数字,没有确切的认知,却并不妨碍他能隐隐感觉到延寿教那庞大的阴影笼罩在某片他看不见的天空上。
外面围着首情城的几万延寿教教徒,和竹季远强硬的态度,只是具象化了这种感觉而已。李公公对延寿教不了解,他不怕。
可韩振海,怕!
他的怒火反而因为竹季远一个秀才就敢当面嘲讽自己一个进士,没资格当观察使,而降低了一些。
因为他更多的是疑惑,以至于他认真地问竹季远:“你不怕死?”
竹季远看了眼衣服上吐出来的血:“都这样了,怕不怕死重要吗?”
韩振海忽然明白了,以至于他感到十分头疼:“李公公,李公公没有想过要杀你!你不要一心求死!”
李公公听到这句话仰了一下头,也反应过来,这个姓竹的骨头这么硬,嘴巴这么狠,看来确实很像是求死之举啊。
这么一说,难道……
李公公立刻尖叫出声:“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快用刑,韩大人让你这里最厉害的用刑高手出来,问出大案,您就立下大功劳啦~”
韩振海扭头盯着他,话语也不再客气:“是你想立什么大功劳吧李公公。你有没想过若是屈打成招,我们反而要都死在这儿?”
“韩大人你说的什么鬼话,我可听不懂。”
“听不懂就闭嘴!李公公莫要在这里了,大牢里味道差,请回去休息吧。来人,把李公公请回去歇息。”
“是!”
李公公被韩振海忽然强硬的态度惊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是哪里确实没做好,此时得退一步。于是干脆什么话也没留下,直接昂着脑袋就离开了。
韩振海等他走远,这才呼出胸口的一股浊气,努力用平静的声线对竹季远说道:“竹先生,你误会我了。李公公行事鲁莽惹了事,我是要全力补救的。我想,你应该也不想看到你们延寿教和朝廷对立,此事得立刻平息,我为你松绑,你去城头把你们的人都劝走,之后咱们再谈。”
有人过来为竹季远松绑,他没有反抗,嘴里却说:“韩大人还是没弄清楚,我可指挥不动几万教徒。若是你愿意相信我,只有将我放了才能平息此事。否则就算我让他们走,他们也不会走,最终只能让教主出面处置此事了。”
“你是延寿教中二号人物,却说劝不走区区……区区一些教徒?”
“若说我在延寿教内有十烛之光,教主便是万炬之明,如同萤火虫与皓月争辉。你说我是延寿教内二号人物我不辩驳,无非我是十支蜡烛,别人是三支、五支蜡烛的差别而已。您若是要扣着我不放,就扣着吧,我其实也挺想知道接下来能发生什么事的。韩大人,您不好奇么?”
“你!”韩振海欲言又止。
他莫明觉得竹季远有一种期待被他处置了,然后发生什么大事的意思。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有某种超越他性命的东西在激荡着他的心脏,在鼓动着他的思想,让他根本置自己的生命于度外,害怕也只害怕在了表面上。
韩振海不懂为什么竹季远会有这种状态,他忍不住喊道:“你想想你的妻子,我听闻她曾是一名花魁。你有这等娇妻作伴,身处高位,用度丰裕,手握重权,每日过手千万钱财,待娶新妾生下子嗣,儿女绕膝快快乐乐安度余生岂不快哉!为何你却一副不怕丢了命的样子?!!”
在韩振海的脑海里,身处高位的人都是惜命的。他见过只是手脚不小心被碰出了血就把下人杖毙的高官,而对方平时笑眯眯的被同僚们称颂为“脾性温和”。可竹季远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身处高位了,为什么他不一样?
“若我死了,她再嫁便是。我本就是再娶,已对不起我的发妻。我与刘氏本就是孤苦之人凑合在一起过,我先走一步,总不能还要人家年纪轻轻为我守寡?儿女膝下承欢之乐我早已不求,我在当流民的时候若无发妻口中藏下的那一口米,我早就死了。你知那一口米哪儿来的吗韩大人?”
韩振海面色不渝:“定是你家教主了。”
“对咯,咳咳咳。”竹季远刚想笑却咳了起来,竟然又咳出了一些血。然后哎唷哎唷呻吟了几声。
“快去带医师来!”
韩振海觉得竹季远很怪。他和许多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差不多,都怕疼怕血怕难受,但竹季远明明也怕这些,却奇怪地有股不怕死的劲。
竹季远摆了摆手,轻轻呼吸了几下,叹口气:“不碍事,死不了。要不是教主那天晚上到曲阳县开始收教徒,偷偷煮粥给人喝,我发妻根本争抢不到粥的。她一个弱女子……教主说只能当场吃完才能走,她藏了一口在嘴里,才喂活了我。我们第二天就入教了,但她的病还是治不了,病入膏肓了,最后还是走了。”
韩振海忽然道:“你们教主不是法术高超吗?怎救不活你妻子?”
竹季远看着韩振海笑了:“韩大人自以为机智,却不知有几人在我耳边跟我这样说过教主的坏话,您连前十个都排不上。”
韩振海尽管脸皮厚,此刻脸也热了一下。
“教主法力高超,怎么救不活这个,怎么救不下那个。最开始几次说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琢磨过,后面就慢慢回过味来了。法术高深法力高超根本不是他们真正想说的话,其实他们说的是你们教主是个善人,怎么这件善事也做不好呢。韩大人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您问的的其实是:你的教主明明是个善人,为什么做不好治你妻子这件善事。所以他虽善,却也没那么善。是吗?韩大人。”
韩振海沉默了一下:“解首情城之围越早越好,对谁都好,竹先生觉得呢?”
竹季远摇了摇头:“不,延寿教和教主一样,当善人当太久了,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了。因为你是善人,所以就不能这不能那,被人打了被人抓了也要先顾全大局委曲求全,不然你虽善,却也没有那么善。是吗?韩大人。”
明明竹季远的声音不大,韩振海却忽然有一种呼吸不上来气的感觉,就连身边也安静的可怕。在场所有人都因为竹季远轻轻的声音屏住了呼吸。
“善……”韩振海憋出了一句话:“延寿教的善名来之不易,竹先生莫要轻易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善名。”
“丢……”竹季远的双眼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可我要的就是让世人知道延寿教虽善,却也没有那么善呢?”
“这,这是何意?”
“韩大人,”竹季远的眼神里全是回忆:“我当过老实人、善人,真的很累很累。延寿教里很多人都当过老实人,当过善人,在他们是流民时若不是教主拉了他们一把,他们此生再没有当老实人、当善人的机会。善名谁说不好呢,若延寿教没有善名,现在哪里有五十万教徒。可善名越来越重了。”
“韩大人不知道,有儿子分家之后将自己的老父母送到延寿教里来,教里照顾他们他们事情做得少,一日两餐却未曾短了他们的。可这些老人不感激延寿教的善,却觉得是儿子聪明有想法,帮他们找了个好的养老地,不用拖累儿子,不用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关系反而融洽。没事偷偷带点东西回去看望儿子孙子孙女,过着子女承欢膝下的日子,多美满啊。韩大人你说是不是?”
“早就有这等事了,我也尝问过教主为何不惩治他们?教主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以真心待他们,他们总会念你们的好,外面的人见到延寿教对这种老人尚且如此,对延寿教入教后一日两餐管一辈子的承诺也更有信心。我管着后勤,哪里不清楚延寿教为了这些不怎么能劳作的老人付出了多少钱粮,教里还管他们抓药治病的钱,总不能让他们病死了吧。我一直想,若是不要这善名,省下来的钱粮,延寿教能多雇多少青壮呢。怕不是用来雇这些老人的儿子们都绰绰有余了。”
“教主跟我说事情不能看表面,效果也不能看一时的,要看得高一点,看得远一些。可我看不了太高太远,我只是一个破落秀才啊韩大人,您是进士,要不然您教教我。为什么善人要被这么欺负?您教教我。”
韩振海的回答是沉默。他不懂,更不会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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